一个维吾尔留学生的回忆
2022-05-17 04:00:00
拉法伊尔 (Rafael Kokbore), 特邀作者
(为了保护当事人父母,以下文章所有人名地名均是化名 – 作者)
2014年的1月5日,伊斯坦布尔迎来了又一位维吾尔留学生,肖凯提。他是克拉玛依人,刚上完高中,受到一位留学土耳其朋友的影响,年轻气盛的肖凯提,想去国外展开一场新的人生体验;掂量权衡再三后,最终,他决定去土耳其留学。
到伊斯坦布尔,在朋友的帮助下办理了学生暂住证。为了尽快精通土耳其语,朋友推荐他住进了一个公立学生宿舍,肖凯提就此开始了自己的留学生涯。
学习土耳其语的日子对于维吾尔留学生们来讲总是最惬意的,短时间即可精通语言,有充足的时间去领略这个世界名城的风光。在景色优美的博斯普鲁斯海峡旁的咖啡厅,肖凯提与友人喝着红茶,谈天说地。肖凯提惬意的享受着留学时光。
在土耳其这种开放自由的环境下,另一个吸引肖凯提的是土耳其的政治环境。在机缘巧合安排下,他参加了当时土耳其领导人埃尔多安在伊斯坦布尔的一次竞选演讲。看着一个国家的领导人在台上那么卖力的为自己拉票,令在中国从未见识过这种场景的肖凯提惊讶。从此肖凯提慢慢关注起了政治,发现了更多颠覆自己认知的真相。
当肖凯提在YouTube和Google上搜索自己的家乡的时候,找到了许多自己从未得知的事情,关于维吾尔人真实的历史,在家乡发生的各种惨剧幕后的真相。这让肖凯提在真正意义上开始重新思考自己和自己的民族。最重要的是的在自由的国家,他可以看到并讨论跟政治有关的一切,没有任何恐惧或其他东西能阻止。
到了夏天,斋月期间。父母询问肖凯提是否想回来过节,肖凯提认为刚到几个月,没必要回去。为了更充分的准备大学入学考试。肖凯提决定等考进大学之后再回。当然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肖凯提太喜欢土耳其的这种生活,对比起家乡那种压抑的政治环境,土耳其的生活更放松自在。
之后肖凯提继续悠闲度日。一晃时间就到了2015年,五月份是大学入学考试时间,肖凯提经过长时间的准备,胸有成竹。考试后顺利地被历史悠久的伊斯坦布尔大学录取。离大学开学还有很久,肖凯提觉得该回回家乡了,决定七月份回去。
七月五号對中國政府來說是个极度敏感的日期,国外的维吾尔人基本上都会避开这个时间段返回。肖凯提便选择了七五之后的航班。
随着航班渐渐到达乌鲁木齐,可以看到乌云笼罩下的城市,肖凯提的心也越来越紧。坐在旁边的哈萨克斯坦小孩看着窗外乌鲁木齐的高楼大厦,激动的开始喊:乌鲁木齐,乌鲁木齐!肖凯提却一点都激动不起来。在外国人眼里,乌鲁木齐可能是国际化大都市,但在维吾尔人心里,乌鲁木齐只是个有着繁华表象,背后充满维吾尔人苦难的城市。肖凯提没有什么回家的喜悦。
下飞机,很快到海关,不出所料,肖凯提受到了家乡特殊的欢迎方式。海关工作人员看了一眼肖凯提的护照就放在了一边,并让肖凯提去旁边椅子上等候。看着其他的外国人,汉人很快就过了海关,自己却还要等待质询,肖凯提就格外地愤怒,但他不敢表现出来,只能忍着气默默的等待,谁叫自己是一个维吾尔人呢。
许久之后,工作人员终于叫肖凯提进入一个房间。进去后坐在了一台电脑前,一则视讯电话打了进来,接着屏幕中出现一位警察,但不露脸,只有身子。警察开始询问一些基本情况,肖凯提一切照实回答,虽然麻烦但好在没多久便结束了。肖凯提终于从机场出来见到了等候多时的父亲,一起回到了克拉玛依。
回家后,肖凯提见了一些友人,在家陪父母,很平常的暑假生活,但这份平静很快被一个电话打破。
某天肖凯提在驾校练车时,电话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接电话之后,对方问他是否是肖凯提,等肖凯提肯定之后,对方立刻表明身份,说他是国家安全局的;问肖凯提是否有时间见个面聊一聊。肖凯提有点紧张,但努力控制着自己回复说:“我现在在驾校练车,等练完车可以见面。”对方接受了,告诉肖凯提一个饭店的地址,要求他到达后给他们打电话。
大约一个多小时后,肖凯提赶到了那家饭店,回拨号码后,那人告诉肖凯提去饭店对面的一家旅店。
肖凯提走进路对面的旅店后,前台的工作人员将他带到了一个房间。进入房间发现居然是一个办公室,一个汉人和一个维吾尔人已经在等候了。汉人站起迎上来用一口流利的维吾尔语说:“欢迎、欢迎,我们是国家安全局克拉玛依分局的工作人员,你可以叫我艾尔肯,这是我的助手阿迪里。”随后便出示了他们的证件。肖凯提在惊讶于他的维吾尔语水平同时,极力试图保持平静,询问他们找他有什么事儿吗。那个自称艾尔肯的汉人开始询问肖凯提在土耳其的经历,还坚持让肖凯提用维吾尔语说,以锻炼他的维吾尔语。肖凯提便开始叙述他在土耳其的留学生活。
肖凯提知道这些国安人员会对那些比较虔诚信仰伊斯兰教的人非常警惕,所以肖凯提故意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整天花天酒地的年轻人,吹嘘自己在伊斯坦布尔的花天酒地生活。滔滔不绝地说了一个多小时后,肖凯提口干舌燥,汉人艾尔肯打断他说:“好了好了肖凯提,这次我们就到这里吧,也谢谢你的配合,我们主要是担心你们这些年轻人在海外的生活,所以叫你们过来谈谈,以后如果在海外遇到什么困难可以随时来找我们。”
肖凯提知道他们不能惹,所以献殷勤地说:“理解你们,我每次出门去找朋友,回来以后我妈都要问我去做什么了,现在我出国一趟祖国母亲担心我,询问我在外面的生活很正常。”听到肖凯提这么说,汉人艾尔肯愣了一下,满意的赞扬了肖凯提一番,又说了一些客套话,最后告诉肖凯提今天就到此为止,并告诉他在返回土耳其前告知他们。接着旁边的维吾尔助手便送肖凯提出门了。
出了旅店门口,维吾尔助手突然对着肖凯提说了一句:你在海外变得非常成熟啊!肖凯提故意笑着回复说:成熟什么啊,我还太年轻,我去网吧打游戏去了。接着就在大马路上点了根烟朝着最近的网吧走去。实际上,肖凯提平时根本不会在公共场合抽烟。
到了网吧,打开游戏之后肖凯提并没有玩,而是仔细地回想刚刚的谈话自己有没有说错什么,有没有哪里前后矛盾等等。实际上肖凯提也就一个普通学生,在土耳其也从没有做过任何违反土耳其和中国法律的事情,但身为一个维吾尔人,他知道如果国安想抓他,他们可以随意捏造个理由,肖凯提还是非常担心。仔细回想谈话内容,确信没有说任何可能带来麻烦的话之后,在电脑前坐了些许时间后回家。
到家后,父母日常询问他,肖凯提把自己和父母的手机都拿上放进了冰箱,拉着父母到卧室告诉了他们刚刚发生的事情。父母很担心的询问他有没有乱说什么,肖凯提把给国安说的每一句话都复述给了父母,肖凯提的父亲听完后认为肖凯提回答的很好,不会有什么大碍,这只是国安们的例行公事,不用想太多。肖凯提的母亲是公务员,她也安慰肖凯提说不会有事,如果有什么事情她也可以找她的领导去反映。之后,尽管肖凯提度过了一段忧心忡忡的日子,但时间使一切慢慢淡忘转入正常。
2015年的暑假即将结束,肖凯提返回土耳其继续学业。伊斯坦布尔大学虽然历史悠久,拥有不错的教学条件,但公立大学学生众多,教授们难找。肖凯提目光望向更好的私立大学,因而,肖凯提又开始准备大学入学考试。同宿舍的另一位维吾尔学生阿尔曼也在准备私立大学的入学考试,两人就成为了舍友,一起去图书馆学习准备。过一段时间嫌宿舍太吵,两人就干脆搬出去租房子住。
这段时间,肖凯提一门心思专注于学习;然而,好景不长,自2016年2月开始,令人不安的事开始侵扰大家的生活。
家乡的警察开始频繁向所有维吾尔学生微信发信,询问他们在土耳其的情况,并时不时的去每个人家里探访父母家人。
每个学生都被要求去大学出具各种证件,发给国内审核,有些人还被要求去中国驻土耳其大使馆进行公证。这还不够,警察还威胁利诱一些维吾尔学生放弃学业回家。肖凯提还好,发完了学生证件之后就没有再找他,但室友阿尔曼被骚扰的非常严重,基本上每天都被警察发微信问东问西,一直诱导阿尔曼回去。连肖凯提都想骂那个警察,告诉他再烦我们了。二人尽力忍受骚扰继续学习,准备着2016年的私立大学入学考试。
到了2016年五月,二人的努力没有白费,同时考入了伊斯坦布尔商业大学,肖凯提得到了半额学费减免,阿尔曼成绩非常好,获得全额学费减免。
之后阿尔曼有想回家乡过暑假,但肖凯提极力劝阻他先别回去,肖凯提身边没有哪个维吾尔学生有被国内警察骚扰到像阿尔曼这种程度,再加上阿尔曼父母都只是农民,这样的维吾尔家庭很容易被消失。肖凯提告诉阿尔曼他回去很有可能会出事,2016年2月开始自家乡传来的消息令人不安。阿尔曼更适合2017年暑假再回去。听完肖凯提的劝阻阿尔曼答应了不回去。
之后肖凯提坐南航飞机直飞乌鲁木齐,回家的路上,回想着那些自家乡传来令人不安的消息,肖凯提的心情比上次糟糕多;加上阿尔曼及其他朋友被警察通过微信骚扰的遭遇,肖凯提觉得家乡的形势变得捉摸不透,但架不住家人希望斋月全家团聚的期盼,肖凯提还是回去了。
走下飞机来到海关,同样的程序,护照被放在一边,走进了之前的视讯房间,电脑屏幕上出现了克拉玛依的警察,但让肖凯提吃惊的是,审讯自己的居然是自己的堂哥,虽然看不到堂哥的脸,但声音和语气非常熟悉。堂哥显然也发现了自己视讯的对象是肖凯提,在问了一些基本的问题后,就表示审查完毕,房间内驻守的警察便让肖凯提出去,这时堂哥让肖凯提回克拉玛依后跟他联络,并给了他一个号码。肖凯提出了机场见到了等待的父亲,告诉父亲自己的堂哥审讯了自己。父亲听后也很诧异,为了更详细了解情况,父亲表示回去以后会找时间去亲戚家拜访一下。
随后父子二人停留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返回了克拉玛依。肖凯提在回去的路途上明显感觉到了一些家乡的变化,警察的岗哨变得更多,协警也多了不少,肖凯提感觉到了一种恐惧气氛。
回家后斋月就开始了,斋月是伊斯兰教最神圣的月份,依据伊斯兰教,穆斯林要进行集体祷告、封斋戒食提高自己的精神属性,回归本源。伊斯兰教作为维吾尔人文化中的一部分,绝大部分维吾尔人都会在斋月封斋礼拜。肖凯提的父亲是一位中学老师,之前的斋月也都会封斋做礼拜,但这次斋月期间,肖凯提父亲的领导找到他并警告说,身为老师封斋做礼拜影响不好,希望他不要继续封斋了。肖凯提的父亲知道政策正越变越紧,就答应不再封斋。
之后父亲把这件事情告知家人,肖凯提听了以后也再次劝阻父亲先别做礼拜,如果非要礼拜还是等肖凯提走了以后再做,免得出现什么状况影响肖凯提留学。父亲听后答应了肖凯提,在政治敏感方面父亲也非常认同肖凯提的判断。
当肖凯提认为应该不会再有什么突发情况的时候,让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阿尔曼突然从QQ上给肖凯提发消息说他来克拉玛依玩了,有没有空带他逛逛。肖凯提第一反应是很生气,这阿尔曼我都那么劝他了,居然还是不听劝阻返回了家乡。但一想阿尔曼都已经到克拉玛依了,代表没有发生意外,肖凯提问清阿尔曼所在位置便去见面。
肖凯提见到阿尔曼当即拥抱在一起,毕竟是一起奋战大学的好兄弟。找了一家有名的饭店,边吃边聊。肖凯提开门见山,直接问阿尔曼回来以后警察有没有再找麻烦,阿尔曼说家里人花钱送礼后摆平了,这下肖凯提悬着的心算是放下了半截,但肖凯提还是有一种心里的不安,不过为了不扫好兄弟的兴,肖凯提没有再提及自己的疑虑。再聊了一些别的日常后,肖凯提就带着阿尔曼游览了克拉玛依。
玩了几天后阿尔曼便返回奎屯,临走前还加了肖凯提的微信。肖凯提其实非常抗拒别的维吾尔留学生加自己的微信,在这些方面他一直都非常注意小心,但因为是阿尔曼他无法拒绝。送别阿尔曼后,肖凯提有些担忧,他突然想到自己还未给警察堂哥打电话,便立马拨通了电话。
电话接通,肖凯提问候堂哥,并抱歉自己没有及时跟他联系。堂哥表示理解,刚回来玩几天肯定想不起来。两人嘘寒问暖了一阵后,堂哥突然问起了肖凯提的学业,肖凯提告诉堂哥自己刚刚从公立大学转入私立大学,今年开始学习新的专业,教学质量更好。堂哥恭喜了肖凯提,接着说:“弟弟啊,我觉得你也不要在家乡一直玩下去,应该早点回去准备学业更好,私立大学更看重成绩,你应该要早点开始准备一下。”肖凯提听完以后稍加思索立刻明白了堂哥的意思,诚恳的感谢了堂哥的建议,随后二人又寒暄了一番后挂了电话。
当晚等父母回来以后肖凯提就表示要尽快返回土耳其,父母都很信任肖凯提,尤其是父亲也觉得这个斋月有点不同寻常的氛围,赞同肖凯提尽快回土耳其。第二天肖凯提就和父亲去了乌鲁木齐,买了回伊斯坦布尔的机票准备启程。
进入机场,到了海关,同样的审查程序。在肖凯提忧虑的等待中,海关接到另一边克拉玛依警察的通知:学生,可以放行。肖凯提松了一口气,进入候机大厅等待。四点的飞机,等待中时间已经到了三点半,却没有任何动静。肖凯提越等越不安,担忧和自己有关。受不了的肖凯提去抽烟放松,回来以后机场工作人员通知说飞机出了问题,航班要改到明天,肖凯提感觉非常难受,这种关头自己运气如此糟糕。肖凯提很想留在候机大厅继续等待,但只能跟随工作人员去被安排的酒店。经过海关时候,工作人员看着肖凯提笑着说:“你好倒霉啊,明天你还要再走一遍审查程序。”肖凯提听了,只能苦笑一下,心中狠狠的咒骂这狗屁审查程序。
到了酒店,父亲赶来了,在得知航班取消的原因之后安慰了肖凯提。第二天肖凯提去机场,父子二人再次互相拥抱分别。到机场,依然是重复之前的程序,好在没有意外发生,肖凯提成功的登上了飞机,但让肖凯提哭笑不得是又在飞机里等了许久。在肖凯提快被自己的各种猜疑折磨的快崩溃的时候,飞机终于起飞,但肖凯提还是死死的盯着前方屏幕,看着飞机在地图上的位置 。等飞机过了中国国境线,肖凯提终于放松了下来。
不久肖凯提醒来,飞机准备降落,肖凯提整理了一下自己,等待飞机着陆。随着人群出到机舱外后,肖凯提大口地呼吸了一下,虽然机场内空气实际上不怎么样,但那种自由自在,没有任何恐惧的感觉让肖凯提非常舒服。
看时间,已经快22点30了,肖凯提的宿舍在亚洲区,机场在欧洲区,肖凯提必须在12点之前赶到对岸,如果走外国人的海关通道会来不及,肖凯提看土耳其公民通道人非常少,便询问工作人员能不能通融一下,工作人员表示如果海关人员愿意的话就行。肖凯提便来到土耳其公民海关窗口,说自己是维吾尔留学生,宿舍在亚洲区,时间不多了,能不能从这边过。海关人员听完以后爽快地说:“你是我们的兄弟,这点小事儿当然没问题。”说完立马给肖凯提的护照盖入境章,还祝肖凯提学业顺利,全程不到十分钟。肖凯提心里回想着维吾尔人在中国海关复杂的入境检查,中国海关人员看待维吾尔人的嘴脸,克拉玛依那密集的岗哨,汉人警察们对维吾尔人的态度,肖凯提觉得这里比克拉玛依更像是一个家乡。
回到宿舍,给家人报了平安,肖凯提就睡了。第二天肖凯提在伊斯坦布尔逛了逛,开始真正享受自己的暑假。在克拉玛依的时候总是提心吊胆,没法彻底放松,回到土耳其后再没有这些恐惧,做什么都很舒服。但让肖凯提没想到的是,这种美好的时光只持续了一星期,犹如暴风雨到来之前的短暂平静。
大约一周后的一个早上,太阳高照。肖凯提的宿舍周围都是大树,在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中肖凯提慢悠悠的起床洗漱,带上手机去宿舍食堂吃早餐。打开QQ,有陌生人发的私信,点开之后,肖凯提仿佛被雷电击中一般楞住了。
“我是阿尔曼的妹妹,我哥哥被警察捉走了,他们说我哥哥是去叙利亚打仗的恐怖分子。肖凯提哥哥你能否去阿尔曼的学校,开一份阿尔曼是学生的证明和学生宿舍的居住证明。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也找不到别人,求你帮帮我哥!”
这条信息是在家乡的半夜发来的,意味着阿尔曼是半夜被带走的,肖凯提一瞬间想了很多,脑海中时不时飘过阿尔曼被带走时满脸惊恐的画面,直到现在肖凯提也不知道怎么表达那一刻的感受。
为了帮朋友肖凯提立即就赶往学校,找到了一位副校长。肖凯提开门见山,直接说明阿尔曼的情况,副校长听了后沉思片刻回答到:“我们也非常想帮你,但学校实际上之前就遇到过这种维吾尔学生突然被中国政府抓走的事情,这种事情很容易上升为外交政治,我们要介入,得需要土耳其政府的许可,目前我能做的是,给你出具阿尔曼是在校学生的证明,其余的我们真的无能为力。”听完副校长的这番话,肖凯提惊恐于之前已经有过这种事;回过神来后,他向副校长表达了感激之情,然后拿上副校长出具的阿尔曼是在校学生证明,如获至宝走出了行政楼。
从行政楼出来赶往公立大学宿舍路上,肖凯提在海岸边停下来,遥望着海峡内碧蓝的大海,在阳光下的海浪拍击着海岸,海鸥在自由飞翔,身边的土耳其人有说有笑的走过去,这里的人生多么惬意;然而,在遥远的家乡,阿尔曼被抓,自己侥幸逃脱,肖凯提想到这一切,心里一阵紧,觉得冷,好像自己在经历一场暴风雪,不知哪里是安全温暖的庇护所;他感觉很冷,一阵冷颤袭来。
肖凯提说,他一生从未经历过比那一天更深刻的绝望。肖凯提感觉自己又学了一课,再一次认识了中国暴政的恐怖,说你黑你就黑,根本无法证明自己是白的。阿尔曼刚考入了一个好的大学,才迈开大学人生的第一步;他们在一起时,曾设想过很多未来要做的事,但这些都突然变得毫无意义了。
肖凯提不知道自己那天下午是怎么回来的,脑海里始终是阿尔曼被抓的事,虽然拿到了学生证明和宿舍居住的证明,但肖凯提心里很清楚,这些东西可能根本没什么用。他听说过有维吾尔人被无辜抓走,但肖凯提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边。
给阿尔曼的妹妹发去证明后,读着阿尔曼妹妹写来的感激话语,他只想哭,但他还是强忍着绝望给阿尔曼的妹妹写了一些鼓励的话。
几天后,不出意外的家里人也打来了视频电话。父亲的脸色很疲惫,母亲的神情充满着忧虑,母亲说了很多很多,叫肖凯提千万不要在土耳其参加任何活动,不要接触社会上的人等等。肖凯提询问是不是有客人来了(暗指警察),父母说是的,而且来了好几次,接着肖凯提的父亲说:“孩子你也长大了,以后要在外面照顾好自己,我们相信你能过好自己的生活,不要让我们担心。”肖凯提心理非常难受,但为了不让父母再担心自己,满面笑容的答应了父母的话,之后父母再叮嘱了很多东西之后便挂了电话;之后没过几天,肖凯提的母亲又打电话来叮嘱肖凯提省着花钱,父母可能会有一段时间无法再打钱给他,那之后父母就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肖凯提,肖凯提也不敢再打电话过去,怕他们受到自己的影响。
学校开学,肖凯提把带过来的学费交了之后还剩下一些钱,他省吃俭用花着剩余的钱,继续学业。期间曾收到过阿尔曼妹妹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说是阿尔曼被判9年。再往后,阿尔曼的妹妹也消失了,再没有发过任何信息。
后来,肖凯提从别的维吾尔学生那里得知还有其他人被抓、护照被没收, 9月开学很多人没有能回来,回来的也都每天在惊恐中度日;再没有人敢回家了。慢慢的,大家都知道了这是对维吾尔人的大规模镇压开始了,维吾尔人面临生死存亡危机。
接下来的日子,肖凯提的生活越来越拮据。私立大学食堂餐饮非常贵,很长时间,肖凯提都跟着别的维吾尔学生去公立大学食堂吃饭,而且只吃早餐晚餐,因为中午时间来不及折返;以前常去的伊斯坦布尔各种美食餐馆再也不敢光顾了,更别提什么喝茶闲聊,每天宿舍学校来回转,不敢多花一份钱。特别想吃美食的时候,肖凯提就会看YouTube上的美食视频,他特别喜欢看Gordon Ramsay的节目,尤其是惠灵顿牛排,肖凯提看着口水都快流下来了,然后吃两口便宜面包来充饥。
坚持到冬天,父母仍然无消息,自己几乎身无分文,在饿了几天后,肖凯提拉下脸向其他维吾尔同学借钱。那时候大家都差不多,都很艰难;但作为同胞朋友还是会互相帮助。肖凯提记得一个朋友借给他100美金后,他立刻跑去麦当劳吃了一个牛肉汉堡。一年前他根本看不上得快餐,现在感觉和惠灵顿牛排一样香甜好吃。
艰难了一段时间后,肖凯提的父母想办法通过别的途径给肖凯提打了1200美金,肖凯提立马先把借的钱还了,又挤出一点帮了几个困难中的朋友。因为不知道父母什么时候还能再打钱,肖凯提根本不敢乱花钱,继续着更为节俭的生活。直到2017年寒假,学校给他们换了一家相对便宜一点的宿舍,尽管远了一点但附带三餐,这让肖凯提捉襟见肘的日子稍微好过了一点。
靠父母这笔钱,肖凯提熬到了夏天;在暑假肖凯提找了家维吾尔人的餐厅打工,赚取一些生活费。
一天中午,餐厅突然走进来一个维吾尔女生,肖凯提以为是客人正准备招待她,没想到女生哭着说她和家人失去了联系,已经身无分文了,能不能让她在这里打工,工资要求不高只要管饭就行。肖凯提感同身受维吾尔女孩的遭遇,叫来了老板,但老板很为难的表示已经招满人,没法再雇她。
女生很失望,准备离开。肖凯提叫住她,拿出自己钱包里的300里拉(土耳其货币)给她,并说:“妹妹,我理解你的困境,我也有过同样的遭遇,这些钱你先拿着应急。” 那个女生擦着眼泪,婉言谢绝了肖凯提的帮助,说她不想借钱,只想找个工作养活自己。接着再次感谢了肖凯提后离去了。肖凯提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默默祈祷她和其他所有在外的维吾尔学生都能度过难关。
暑假快结束,肖凯提从餐厅辞职返校,几个月只挣了个生活费,学费没有着落。肖凯提不知该怎么办,不得已主动联系了父母,父母发信息说过几天会和他视频通话。
两天后,父母的视频电话打来,肖凯提迫不及待地接通电话,时隔一年多,肖凯提终于再次看到了父母,父母瘦了很多,神色憔悴,但看到肖凯提后还是激动的留下了泪水,母亲不停的询问着肖凯提的状况。尽管肖凯提也很想念父母,但为了不让父母担心,肖凯提强装笑脸,告诉父母自己一切都好,讲述自己这一年来的生活,自己的第一学年成绩优异,暑假做了些兼职,现在马上就要进入第二学年。
父母很高兴肖凯提能够自立,并告诉他,父母会向政府申请给他打学费。肖凯提这时才注意到父母不是在自己家跟他视频,也不是在用手机视频通话。等到与父母的视频会面结束,他们起身的那一瞬间,肖凯提注意到父母背后门上有两个牌子,上面得牌子写着“亲情视频会见室”,下面得牌子写着“治安信息研判室”,肖凯提立刻明白了父母是在警察局跟自己在视频。
没过多久,肖凯提的父母通过西联汇款打来了肖凯提需要的学费,交完学费肖凯提才得以继续上学。继续省吃俭用的熬到了2018年的一月寒假,肖凯提经朋友介绍去旅游公司当了中文导游,酬劳很好,使得肖凯提的生活有所保障,他攒下了后续几个月的生活费。但寒假短暂,肖凯提只得返校继续学业。
18年暑假,肖凯提又以优异成绩完成了第二年学业;他准备继续兼职导游。土耳其那时候有大量的中国游客来往,急缺掌握土耳其语和中文的人才,大部分类似肖凯提这样处于经济困境的维吾尔学生都开始从事这一行业。肖凯提本身口才就很好,很快赚到了下一学年的学费。暑假结束的时候,肖凯提很自豪地告诉父母,他不需要他们再打钱过来了,他已经赚到了学费。父母听后很高兴,夸赞了肖凯提。肖凯提心满意足,更加努力学习以图完成第三学年。
十月份时,肖凯提接到了父母的视讯通话。肖凯提很惊讶,如果没什么事情父母是不会主动和肖凯提视频。视频接通后,父母嘘寒问暖之后,就直接说了找他的原因。他们希望肖凯提加入中国大使馆管辖的土耳其中国学生会,加入之后不管是给肖凯提打钱还是其他事情都会更容易。肖凯提假装答应,聊了一些家常之后结束了通话。
中国学生会,说好听一点是学生会,难听一点就是中国政府用来掩饰对维吾尔人种族灭绝行为的外宣工具。那时候在土耳其的维吾尔人都已经知道了家乡的各种惨剧,每一个在海外的维吾尔人都至少有一个亲人被关入了集中营,有很多海外的维吾尔人组织开始声讨中国政府,这时中国大使馆便组织各种发布会,让一些处于他们控制的维吾尔学生说假话,以掩饰血淋淋的种族灭绝事实。如果加入了中国学生会,说假话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只会慢慢的变成他们的提线木偶。
肖凯提深深的纠结起来,他知道这不是父母的要求,父母不是那样的人,这只能是监控父母的警察提出的。如果自己不答应,那父母可能会被逼着不停的劝自己,但一想到那个曾经和自己一起奋斗的阿尔曼,他被剥夺的人生,他现在可能的惨状,肖凯提就充满了愤怒,他绝不可能昧着良心,为一个正在对自己民族实施种族灭绝的政府做事!
肖凯提想了想,他已有能力养活自己;只要不向家里要钱,就可以强忍对父母的思念,不再联系父母;只要不联系父母,中国警察就拿他没有办法。如果中国警察再骚扰父母、施压,就断绝联系,让家乡警察彻底拿他没办法,时间久了,他们可能就会放弃骚扰根本联系不到孩子的老人。
肖凯提同时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再继续学业,出国学习的目的,本是带着文凭回家乡大干创业,现在家乡也回不去了;继续学业不仅经济上不可能,而且也失去了原有的意义。
眼下是土耳其的旅游业旺季,错过这个赚钱的机会,自己独立的计划就无法实现,必须尽快做出选择。
肖凯提决定放弃学业,打工挣钱,不依赖父母,不昧着良心为中国大使馆做外宣;肖凯提打电话给旅游公司,告诉他们今后自己全年无休任何时间都可以工作。
再后来,肖凯提的父母又联系了肖凯提,询问肖凯提参加中国学生会的事情,肖凯提敷衍搪塞过去了。为了避免骚扰,也不再接父母的电话,也不回复信息了。
和父母停止联系之后,肖凯提以为骚扰就此结束了;然而,不曾想,他的微信突然出现了一位警察。这个警察先是甜言蜜语说了一大堆参加中国大使馆学生会的好处,见肖凯提无动于衷,就开始公然威胁他,说如他不听话就将无限期关押他父母;肖凯提毫不犹豫的拉黑了这个警察,接着,也忍痛割爱拉黑了父母。
之后,肖凯提拼命工作赚钱,日子好过了一点,不用再省吃俭用了。一年努力之后,肖凯提有了一小笔积蓄,找到了一个正在经历类似遭遇的女友,孤独无助的一对年轻人,决定将生命托付于彼此;他们开始谈婚论嫁了。更令肖凯提感到开心的是,在和父母断绝联系一年多之后,肖凯提辗转联系上了父母,得知他们还好的消息;证明肖凯提一年前的当机立断,与父母切断联系的做法是正确的;肖凯提的消失,迫使警察不再骚扰他的父母。
几年下来,肖凯提尽管经历了史无前例的磨难,有感情的、有经济的,但他没有违背自己的良心,没有出卖自己的灵魂;靠自己的力气,打工奔波,闯出了一条路。
类似肖凯提这样遭遇的维吾尔年轻人,在土耳其及其他国家人数不少,他们不仅失去了与父母亲人的情感联系,同时也失去了家乡亲人经济上的支持;他们因失去父母经济支持,而挣扎于经济困境中,身无分文、衣食吃住无着落;他们因失去父母亲人感情支持,而挣扎于孤独绝望中,失去生活乐趣,失去了未来;同时,为了避免骚扰,也为了不给父母带来麻烦,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和肖凯提一样,主动与父母切断了联系,因而同时挣扎于内疚和负罪感中而不能自拔,有的甚至产生自杀心理。
但如肖凯提一样,他们当中绝大多数还是没有放弃,他们奔走为自己的父母亲人,為遭受壓迫的維吾爾人呼吁自由与公正;同时努力打工,在赚钱养活自己同时,继续追求已经残缺不全的梦想。
我也和肖凯提一样,失去了和家乡亲人的联系,不知道家乡亲人的處境;但相信有一天,肖凯提和我们這些同在海外挣扎的维吾尔年轻人,最終都一定能和家人团聚,获得在自由家园自在呼吸的基本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