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力亚尔.亚辛(Zulyar Yasin)的故事:莫须有罪名下又一个维吾尔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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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0月11日|拉法伊尔(Rafael Kokbore), 特邀作者

当我们都盯着伊尔凡等待他的解释时,伊尔凡有些无奈的承认了自己的身份是一名警察。他来到伊斯坦布尔是为了监视维吾尔人,然而与此同时,他也真心喜欢我们这群年轻朋友,视我们如亲如友,毫不保留地与我们交往。

        听完伊尔凡的回答,一时间我们都陷入了沉默。最终,伊尔凡尴尬地改变了话题,我们则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继续与他愉快地闲聊,享受美食。但我们的内心实际上有些紧张。在土耳其,我们目睹了民主选举的进行,见识了开放的宗教政策,这些都是我们觉得新奇的事情,我们也常常谈论这些话题。然而,伊尔凡自曝身份之后,我们开始感到紧张,担心他是否会将我们讨论的内容汇报给中国政府。       

         伊尔凡自曝身份后,不久便突然离开了宿舍,这让我们都松了一口气。尽管如此,这件事却也对我们产生了持续的影响,从此以后,我们开始避免谈论任何与政治有关的话题,甚至连维吾尔人居住较多几个区域都不在前往。这种谨慎的心态在我们之间蔓延开来,谁也不敢确保宿舍里是否还有其他人像他一样。

       我们原本天真无邪地享受着宿舍生活,以为只要远离家乡,就能远离那些无法言说的事情。然而,伊尔凡的事例提醒了我们,身处异国他乡,我们仍然难以逃脱中国政府的长臂。或许他只是个案,又或许在我们周围,还有更多类似的人。

        然而,不久之后,土耳其发生了一系列的事件,彻底打乱了我们的生活,让我们根本顾及不到伊尔凡的事情。首先是2015年10月10日,土耳其首都安卡拉发生了一起可怕的自杀式炸弹袭击,导致102人丧生,200多人受伤。这次袭击引发了土耳其民众广泛的震惊和恐慌,我们虽然身在伊斯坦布尔,但也为这个大都市发生如此惨重的恐怖袭击感到震惊和心痛。

       此后,土耳其陷入了长达一年多的动荡时期,几乎每一两个月都会发生新的恐怖袭击。我们这些维吾尔留学生对于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感到无所适从。这个国家的未来似乎变得不再明朗,许多人都陷入了迷茫,不知道是否应该继续自己的学业。祖力亚尔多次与我商讨关于未来的打算,然而,面对如此不确定的局势,我也无法给他提供更好的建议。

        我们只能选择继续观望,期盼着土耳其的局势能够稳定下来,希望这片土地能够恢复往日的安宁。在这种不安定的环境下,我们的学业、生活、梦想,都被投射上了一层阴影。让我们没想到的是没过多久另一场悲剧又降临到我们几人头上。        

         到2016年初,我们迎来了寒假,因为假期短暂,没有太多人选择回国。我们依然过着往常的生活。有一天,我因为一些事情出去了很久才回来。当我回到宿舍时,我意识到室友们脸上都带着异样的表情,大家都聚在一起议论纷纷。见到我回来后,几位亲近的同伴走了过来,焦急地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听完他们的叙述,我感觉仿佛天崩地裂。原来,当天上午,留在宿舍的一位维吾尔学生自杀了,抢救无效不幸离世。此时,祖力亚尔和其他几位与他关系不错的人正被警方带到警察局做笔录。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如晴天霹雳,使我震惊不知所措。我为那位不幸的朋友惋惜,也担心祖力亚尔和其他几位朋友会受到影响。这场悲剧的发生使整个宿舍都陷入了沉重中。

       到了晚上,祖力亚尔和几位朋友终于回到了宿舍。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哀伤和疲劳,每个人都感到了这场悲剧给其心灵带来的深刻创伤。我们几个人无不关切地注视着他们几个,想要安慰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祖力亚尔打破了沉默,讲述了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声音中充满了无奈和悲伤。待他说完,我们都纷纷安慰他,希望能减轻他的心理负担。随后我们都聚集到一个房间,一直聊到了天亮。

      后来,那位自杀死亡朋友的家人前来土耳其举行了葬礼,我们所有人都去了。这是一个压抑的时刻,我们聚在一起,用沉默表达对逝去朋友的哀思。葬礼上,我看到祖力亚尔眼神里的悲哀,我能感受到他内心的伤痛。

葬礼结束后,我们都不说话,祖力亚尔和我们一同返回宿舍。

           在路上,祖力亚尔告诉我他要回家一趟。得知这场不幸的悲剧后,他的父母担心他承受不住心理压力,因此决定让他回家休息一段时间。我对他这个决定表示支持,我也非常担心祖力亚尔的状况。我无法想象他这几天所承受的巨大心理负担,毕竟我不在场,无法感同身受。

       然而,令我意外的是,祖力亚尔突然对我说,也许他不会再回来了。我疑惑地看着他,询问原因。他的表情沉重,告诉我,他觉得自己对这场悲剧负有责任。如果当初他对那位朋友再多关心一些,如果早点发现他的异常,或许这场悲剧就不会发生。我连忙劝解,告诉他这不是他的错,他无法预测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不是专业人员,我们很多时候无法发现我们身边朋友心理上的问题,这场悲剧我们很难阻止。

      祖力亚尔听了我的劝解,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后,他缓缓回应说:“或许吧,我知道你说得对,但我仍然难以释怀。我或许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这一切。”听到他这番话,我明白再多的言辞已经无法安抚他的内心。只能默默祈祷,希望时间能够抚平他的痛苦。

       两天后,祖力亚尔回了家。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了一些家乡和亲朋好友欢聚的照片。我能感觉到他的状态正在逐渐好转,这让我终于松了一口气,看样子祖力亚尔会返回土耳其继续学业。

       临近开学,祖力亚尔回到了土耳其。我们几个人按照惯例相聚,一起吃饭,一起打游戏。当我们吃完饭以后祖力亚尔突然提议为那位不幸去世朋友的亡灵祈祷和平,我们欣然支持,随后默默地祈祷,希望那位朋友在天之灵能够安息。我偷偷瞥了一眼祖力亚尔,发现他的眼神里不再有负罪感,而是充满了自信。

       时间,似乎已使他明白,朋友自杀的悲剧并不是他的错,而是一场意外,一场无法预测和避免的悲剧。

       之后我们继续着留学生活,虽然失去了一位朋友,但人生还在继续,我们都理解了,活着就要珍惜当下,不辜负那些已经离开的人对我们的期望。

       我们慢慢从那场悲剧中走出,然而,我们周边的局势却越发变得糟糕。我们家乡的警察开始频繁地通过微信向每个维吾尔学生发信息,询问他们在土耳其的情况,并不时地进行家访。每个学生都被要求向国内提交各种证明文件,有些人甚至被要求亲自前往中国驻土耳其大使馆进行公证。更甚,警察甚至威胁和引诱一些来自东突厥斯坦南部的维吾尔学生中途放弃学业,返回家乡。

相较而言,似乎,乌鲁木齐的维吾尔留学生情况稍微好一些,没有受到太多的干扰。当时我们对这种情况感到困惑,但也没有太过在意,毕竟我们更关心的是土耳其的局势。

       我们国内的家人每次听到土耳其发生恐怖袭击都会焦虑地给我们打电话,询问我们的情况。尽管我们会详细解释土耳其的实际状况,但中国的新闻媒体已经把土耳其描述得像是战乱中一般。这让国内的亲人们更加忧虑,都三番五次地劝我们回家。

        祖力亚尔的家人也一直在劝说他,这让他又陷入了动摇之中。有一天,当我们一起从大学回宿舍的路上,祖力亚尔告诉我经过多次家庭商讨后,他决定重新参加大学入学考试,争取能进入土耳其排名前五的私立大学。如果考试不通过,他就会回家乡生活学习,让父母不在担心自己。我听了后劝他留在土耳其,毕竟国内工作学习竞争异常激烈,回去以后不会像他想的那么轻松。

       然而,祖力亚尔却提到国内许多朋友的大学生活都充实且有趣。相比之下,我们这段时间几乎都是学业和常规生活的两点一线。他逐渐感到厌倦这种状态,他渴望更好地融入土耳其的生活,丰富自己的大学经历。因此,他希望考入私立大学,那里的教学质量更好,社交圈也更广泛,不同于我们目前的状态。

        我没有和他争论。的确如他所言,伊斯坦布尔大学虽然是最著名的公立大学之一,但学生众多,课堂人数庞大,大部分本地学生都有自己固定的社交圈子。我们难以融入本地学生的群体,也很难参与到他们举办的各种活动中。相比国内的大学生活,我们的生活确实有些不如预期。

        很快,祖力亚尔从伊斯坦布尔大学退学,专心准备新的大学入学考试。他基本上每天都埋头于书本学习中,与我们打游戏的时间也变得很少。我明白他的专注,也不愿意打扰他,因为我深知这对他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一段时期。我默默祈祷他能够考入更好的私立大学,留在土耳其继续他的学业。

        随着时间的推移,五月份终于到来,祖力亚尔参加了他备受期待的考试。考完试后,我迫不及待地询问他的表现。“还好吧,尽力了。”祖力亚尔淡淡地回答。我戏谑地说,如果他考不上,那他就回家乡结婚生子吧。祖力亚尔笑着回应:“说不定呢!”

      终于,漫长的等待一个月后,考试结果揭晓了。看着祖力亚尔的表情,我能感觉到他有些失落,因为他并没有成功考入土耳其排名前五的私立大学。我走到他身边,试图安慰他:“你才准备了两个月,时间实在有限,你已经付出了足够的努力。”

       他苦笑着回应:“没事儿,看起来真的要像你说的一样,回家乡结婚生子去了。”这句话带着一丝自嘲,但他的笑容却是坦然的。随后,他怂恿我一起去打游戏,毕竟两个月没有碰游戏,他早已按捺不住了。我们像往常一样在游戏中释放压力,享受着畅快的时光。

        想到他很快可能就要返回家乡,以后也不知道何时能再相聚,我觉得与其焦虑我的期末考试,还不如陪着祖力亚尔尽情疯玩一阵子,留下美好的回忆。在游戏的世界里,我们忘却了现实的压力,只专注于眼前的欢乐和友情。

       随后的日子里,祖力亚尔决定在伊斯坦布尔多待一段时间,给自己放个长假,和我们一起玩闹、畅谈。那段时间就像过去的时光一样,充满了活力和笑声。我们一起探索城市的角落,品尝当地美食,享受夏日的阳光。这段时间,他把要离开土耳其的不舍抛诸脑后,享受每一时刻。

      等到八月结束,祖力亚尔做出了回家的决定。这一决定在维吾尔留学生中并不罕见,许多人都像他一样因当时土耳其动荡的局势放弃了学业,返回自己的家乡。当时,我们并没有多想,认为这只是人生的一个小岔路,没有意识到这可能是一场劫难的开始。

        到了九月,一些令人不安的消息传来。先是我的另一个好友阿布杜热克普(Abdurekip)在6月返回家乡后,莫名失踪。他的妹妹发消息给他在伊斯坦布尔的女友说他被警察带走审讯,下落不明。接着我就听闻东突厥斯坦南部开始大规模的抓捕跟国外有联系的维吾尔人,包括维吾尔留学生。我们宿舍中东突厥斯坦南部城市包括喀什葛尔、和田、库尔勒、阿克苏、库车等地返回的朋友基本上都无法联系。只有乌鲁木齐、伊犁等北部城市回去的朋友还在社交媒体上分享状态。

        后来家乡的局势变得越来越糟糕,我们都知道了消失的维吾尔人大部分都被关进了集中营。我们的共同好友米尔扎特(mirzat)也在2017年4月被带到了集中营中,我一直很担心祖力亚尔的情况,幸运的是他在2018年考入了福建农林大学,在家乡局势日渐恶化期间他得以在中国内地生活,躲过了中国政府对东突厥斯坦残酷镇压。

         很长时间我都无法再联系上祖力亚尔,因为家乡敏感的局势,担心受到波及的祖力亚尔也早就把我的联系方式全部删除。我一直都很天真的认为他不会出事,直到2022年,祖力亚尔在荷兰的亲人突然在twitter上爆出他毕业返回家乡后被警察抓捕审讯的消息。

      起初我以为那只是某个同名的人,但接下来我看到了熟悉的毕业照上的面孔,我感到焦虑、愤怒。我无法想象,时隔六年未见的好友竟然以如此糟糕的方式再次出现在我的生活中。看着照片中祖力亚尔的成熟面孔,我陷入沉思中,从过去想到眼前的残酷现实,我感到愤怒!又一个善良而勤奋的维吾尔青年,成为了中国政府种族灭绝的受害者。

        到了2023年6月,祖力亚尔和其他九名曾在土耳其留学的维吾尔年轻人被判刑。罪名包括企图分裂国家以及在土耳其期间涉嫌恐怖组织。祖力亚尔善良和蔼的母亲在7月因为到处奔走呼吁自己的孩子无罪,最终也被警察拘留,现在下落不明。我觉得这种情况简直是荒谬,可笑至极。祖力亚尔在中国内地上大学时一直平安无事,一毕业回到家乡却被指控为恐怖分子。中国政府对这些罪名的构陷似乎根本未考虑前后逻辑的一致性和证据链。这些荒唐的指控对于那些曾经努力追求知识,热爱学习的维吾尔年轻人来说,就是莫须有的罪名断送他们的前程和自由。

       我时常陷入幻想,如果当初祖力亚尔能考入私立大学并留在土耳其,那会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如果当时土耳其的情况能够好一点,或许会有更多海外的维吾尔人得以留下而逃脱中国政府民族迫害。然而,这只是一种美好幻觉,现实是东突厥斯坦依然处于恐怖的极权压迫统治下,无数的维吾尔人在极度恐惧下呻吟挣扎。

       时间能麻痹人的意志,让我们在麻木中暂时忘却与家乡父母亲人无法联系的悲惨现实和无数消失在家乡的曾经朋友们。

似乎,中国政府又开始了新的游戏,东突厥斯坦的局势据说宽松了,一些被政府选择‘信任’的维吾尔人,忽然被允许出国,中国政府在各国的的大使馆也积极的开展活动去拉拢滞留在海外的维吾尔年轻人。很多人按耐不住思乡之情,想冒险返家探望亲人。

        或许有人能成功回去见到多年未见的父母,并安然返回;但一定也会有人像祖力亚尔一样,突然莫名其妙地成为恐怖嫌犯,而被无辜抓捕消失,成为中国政府种族灭绝的受害者。

面对中国这样一个野蛮暴虐的极权政府,我以为,最好不要抱侥幸心理,任何时候、任何维吾尔人,都可能突然消失在集中营、监狱,无论你的亲人拥有什么样的地位;别忘了,你是维吾尔人;而任何一个维吾尔人,都无法保证自己不会是下一个祖力亚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