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维吾尔人的悲剧人生
2025年2月3日｜拉法伊尔（Rafael Kokbore）， 特邀作者
本文献给1997年2月5日伊宁大屠杀的受害者
小时候的寒暑假，我总是喜欢和父母一起去老家伊宁游玩，而我最期待的，就是能见到麦尔丹（Merdan）表哥。住在外婆家的日子里，他总是带着我们一群孩子玩耍，带着我们做游戏，或者到游乐园疯玩一整天，有时候则只是坐在外婆家的院子里，给我们讲一些有趣的故事。他幽默、耐心，总能逗得我们哈哈大笑。我因此特别喜欢他，在我的童年记忆里，他就像一束温暖的阳光，让我的世界充满了欢声笑语和无忧无虑的快乐。
那时的我还太小，完全沉浸在与他一起玩耍的游戏和他讲的故事中，从未想过，为什么他在二十几岁这个本该努力拼搏的年纪，却显得如此清闲，似乎从来不用去工作。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他的“闲”背后，是一场不可逆转的悲剧。
Merdan表哥曾是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他的学习成绩不错，性格热情开朗，对生活充满好奇，总是愿意帮助别人。在家人眼中，他是家族的骄傲，是那个可以通过努力改变命运的人。但这一切都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彻底摧毁了。
1997年2月5日，离开斋节还有几天，春节也即将到来。Merdan表哥吃完早餐后便出门，打算去买些新衣服等。然而，在他出门逛市场之际，看似与他无关，而又和他命运相关的、被称为是伊宁“2.5惨案”的悲剧拉开了序幕。
当姨妈发现Merdan表哥一直没回家时，她慌了，不知道该怎么办。由于外面的局势紧张，枪声不断；家里人不敢轻易出门去寻找。直到第二天，他们托关系，才在一个拘留所里找到了失踪的Merdan表哥。
原来，那天Merdan表哥从商场买完衣服出来后，发现外面已经乱成一团。许多维吾尔人正在四散奔逃，而一群身穿军装的士兵正持枪追击，场面混乱不堪。Merdan表哥吓得不行，赶紧往家的方向跑。谁知，他刚跑了没几步，就感到后脑勺一阵剧痛，眼前一黑。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和一群维吾尔人被关在一起。
看到有看守人员走近，Merdan表哥赶紧站起来解释：“我只是出来买衣服的，请把我放了，我要回家。”然而，对方根本不理会他，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和他一起被关押的其他维吾尔人见状，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有人劝他放弃争辩，说这些人根本不听他们的话。直到家里人费尽周折找到关系，他才得以离开那间阴暗的牢房。
当离开拘留所时，公安负责人对家人说：“你们可以把他带走，但我们这边会留下他的抓捕记录。”家里人听后立刻焦急地询问：“这记录不能消除吗？Merdan根本没有参与什么集会，他只是上街买衣服而已！”然而，那位负责人冷冷地回答：“不用向我解释这些。反正我们是在街上抓到他的，这些必须记录在案。”家里人见劝说无效，只能无奈地接受现实，先将Merdan表哥带回家。
那之后，不出意外，Merdan表哥因为这起事件被学校开除了。家里人一边安慰他，一边四处奔走，动用了所有能想到的关系，试图消除这份莫须有的“抓捕记录”，但最终都一无所获。在与一位高权重的汉人官员见面时，对方语气平淡地说道：“这个记录现阶段无法更改，这是政策。但如果十五年内他没有再牵涉到其他任何事件，或许到时候可以申请消除。”这句话像一记重锤，击碎了家里人最后一丝希望。再多的努力和辩解，也无法改变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家里人只能苦涩无奈的接受现实。
经历了这一莫名打击后，Merdan表哥变得有些消沉和颓废。家里人曾试图通过关系送他去其他学校继续学业，但表哥已经对学习彻底失去了信心。他觉得即使完成了学业，留有案底的他未来找工作也不会很顺利。最终，他拒绝了家里人的安排，选择在家中休养了一段时间，整理心情后决定直接进入社会工作，不再继续学业。
之后，Merdan表哥开始尝试做一些临时工作，但因为他年纪还小，也缺乏经验，愿意雇用他的地方并不多。无奈之下，他大部分时间还是待在姥姥家，照顾老人的起居，帮忙打理一些家务。虽然生活看似平静，但我想那时的他还是有些失落的。然而，每当寒暑假亲戚到来时，他总是把这些情绪掩藏得很好，带着我们这群小孩子玩耍，给我们讲各种各样的故事。
就这样过了一两年，家人托关系找到了一位口碑不错的装修师傅，让Merdan表哥跟着他学习手艺。起初，Merdan表哥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虽然每天都很辛苦，从搬运材料到刮腻子、刷墙，每一步都需要认真对待，但这些事令他觉得踏实，能让他暂时忘记那些如影随形的烦恼。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变得越来越忙碌，也越来越有精神。每天早出晚归的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无所事事。他时常和师傅一起跑工地，学习各种东西，一点点掌握装修的技巧。渐渐地，他对这份工作不仅仅是适应了，甚至开始喜爱上了它。
从那以后，Merdan表哥渐渐找回了生活的节奏。工作填满了他的时间，也让他重新感受到了自己的价值。虽然他没有成为父母口中“念书出息”的孩子，但他用自己的双手在努力创造属于自己的未来。他的勤劳和踏实让家人感到欣慰，尽管偶尔提起那场无奈的抓捕时，大家仍会有些唏嘘，但Merdan表哥总是一笑置之，不愿多谈，只是默默地将精力投入到新事业当中。
往后的寒暑假，我只能偶尔见到Merdan表哥，但他比以前更加有精神，皮肤晒得更黑了些，身形也比过去更结实。他带着一种干活人特有的爽朗气质，每次见到我们这些孩子，总会带着我们去买各种好吃的，或者为我们准备一些简单但用心的小礼物。虽然他陪我们一起玩耍的时间变少了，但我们仍然非常喜欢他。在我们看来，Merdan表哥已经从过去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所有人也都相信，虽然他曾经历过不幸，但通过他的努力，他的未来一定充满希望。
没过几年，Merdan表哥遇到了一个让他倾心的女孩子，感情迅速升温，不久后便决定结婚。家族里的亲戚们都齐聚一堂，共同庆祝他的婚礼。那天，外婆家洋溢着热闹与喜悦，所有人都为他感到高兴，仿佛过去的不幸终于被幸福的未来冲淡了。
婚后不久，Merdan表哥的生活似乎逐渐步入了正轨。妻子贤惠，日子虽然不算富裕，但两人一起努力，让生活充满了希望。然而，这样的平静并没有持续太久。2009年的夏天，一场让整个东突厥斯坦再次陷入动荡的、针对维吾尔人的、被称为是“乌鲁木齐7.5事件”的屠杀发生了。
虽然Merdan表哥远在伊犁，乌鲁木齐7.5和他一丁点的关系都没有；但因为他是维吾尔人，7.5不仅影响到了他，而且其影响极为迅速地波及到了住在东突厥斯坦各个角落的每一个维吾尔家庭。
7.5过去不久，伊犁公安开始对每一个有案底的维吾尔人进行排查和监控。因为当年被抓捕的记录，Merdan表哥被列入了监控对象。他被传唤到派出所，警察对他进行了长时间的询问，问他是否参与过任何形式的集会、是否有联系外地的人，甚至连他每天去了哪些地方、见了什么人都被一一追问。
尽管Merdan表哥一再解释，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装修工人，平时忙着工作和生活，并且当年的抓捕完全是个错误，但公安根本不理会他的解释。最后，警察要求他每三天必须到派出所报到一次，以证明自己的行踪“清白”。虽然这样的要求让人无奈，但Merdan表哥和家里人还是松了一口气，只要不会再无缘无故地直接羁押就好，这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然而，公安这一蛮横要求，对Merdan表哥的生活带来了麻烦。他不得不每隔几天放下手头的工作，早早赶到派出所，每次报道时都要回答大量琐碎的问题，甚至连妻子平日的活动都被反复追问。尽管如此，Merdan表哥却从未抱怨什么。他始终乐观地面对这一切，依然努力工作和生活，心里盼望着这场风波能早日平息。
一年后，7.5的影响似乎在逐渐减弱，家乡的气氛也渐渐恢复了平静。警察通知Merdan表哥不用再按时到派出所报到了。得知这个消息后，全家人都松了一口气，Merdan表哥更是觉得肩上的压力轻了许多。他终于能够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工作中，不用再因为频繁报到而中断手头的活了。
在工作和生活逐渐步入正轨没多久后，Merdan表哥的孩子出生了。那一天，家里人都沉浸在喜悦之中，孩子的降生仿佛为这个家庭翻开了新的篇章。Merdan表哥满脸幸福，抱着孩子默默许愿：“我一定要让你过上最好的生活。”有了孩子之后，他更加努力地工作，为了给家人提供更好的生活条件，他把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到了事业中。
接下来的几年，Merdan表哥的生活越来稳定，他依然勤勤恳恳地工作，尽职尽责地照顾家庭。孩子一天天长大，家中充满了欢声笑语。到了2012年时，家人们想到当年的抓捕记录已经过去了15年，按照当年那位汉人官员的说法：如果15年内没有其他问题，也许可以申请消除记录。于是，家里人又一次托关系，尝试联系公安系统的人帮忙解决这个问题。
在与一位公安系统的汉人官员见面时，对方却冷冷地告诉他们，政治性案件的抓捕记录永远都在，根本无法消除。这个回答让家里人深感诧异，没想到当初的那位汉人官员居然撒谎。一想到这份记录将永远存在，家里人感到愤怒、无奈与无助。
Merdan表哥却显得十分乐观，他安慰家人说：“这份记录对我来说已经没什么意义了。现在我的生活很好，有稳定的工作和美满的家庭，这些记录已经不会再影响到我。咱们就别再纠结于公安记录了，我只要好好工作，就不会有什么事儿，放心吧。”听了Merdan表哥的话，家人们也渐渐释怀了，不再为这事烦恼；大家心知肚明，就是烦恼也无济于事，还能怎么办呢？谁让我们是维吾尔人呢？
到了2013年，我因为父亲的原因以及自己的所见所闻，已经不太想继续留在中国。在走之前的暑假，我专程去了伊宁，跟亲戚们一一道别。第一站我便去了Merdan表哥家。他的孩子已经能走能跳，一边叫着爸爸妈妈，一边兴奋地围着我们转，家里充满了孩子的欢声笑语。Merdan表哥的妻子听说我要来，特意做了一大盘抓饭招待我，香味扑鼻而来，饭菜的温暖让我一时忘记了即将离别的复杂心情。
饭桌上，大家有说有笑，Merdan表哥聊起了最近的工作进展，说他在外承接了一些大活儿，收入也比以前好了不少。我听了之后由衷地替他感到高兴。接着，话题转到我即将出国的事情。Merdan表哥皱着眉头，有些疑惑地问我为什么要出国，他说他觉得现在家乡发展得非常快，生活条件也越来越好，留在这里日子不会太差。
我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告诉他我的理由。我提到了因为父亲我们一家所受的影响，也提到了我经常去的曲鲁海乡下那些变化，也包括他自己莫须有的前科记录。我说：“这些年来，我感觉维吾尔人的处境并没有真正变好，甚至可能会变得越来越糟。”听到这里，Merdan表哥摆了摆手，笑着说道：“你太悲观了！曲鲁海乡的情况可能只是个例，我的前科记录也没有影响到我现在的生活。我们这里发展得这么快，只要我们努力工作，生活会越来越好的。伴随时间，人们会改变，那些官员的思想也会变吧。”
我知道他一向乐观，喜欢用积极的态度面对生活，但我无法完全认同他的观点。我不想和他争论这些敏感的话题，于是便岔开了话题，聊起了别的事情。
随后的几天，我陆续与外婆以及其他亲戚们告别，最终回到了石河子，继续准备离开中国的各种事宜。几个月后，我如愿踏上了前往土耳其的航班，开始了我人生中全新的旅程，成为了一名留学生。
在土耳其的日子里，学习和生活充实而忙碌。我偶尔会拨通Merdan表哥的电话，和他聊聊生活中的琐事，听他讲述一些工作和孩子的成长趣事。他依然像从前那样乐观，总是用轻松的语气谈论工作中的点滴成就，或是家庭生活的趣事。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和对未来的憧憬。我知道他过得很忙碌，但也很踏实，他正在用自己的努力一步步构筑一个幸福的生活。
直到2016年之前，我始终相信Merdan表哥的生活会这样一直向好的方向前进。虽然他的过去经历过一些波折，但他用双手为自己和家人开辟了一条相对稳定的生活之路。我也天真的以为，只要他继续这样努力下去，一切一定都会越来越好。然而，现实却无情地击碎了Merdan表哥和我的白日梦——2016年之后，随着刽子手陈全国调任到东突厥斯坦（新疆），维吾尔人陷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灾难深渊。
从那时起，几乎所有的维吾尔人生活被严密监控，那些平日里安分守己的普通人，也无法幸免。陈全国推行了一套高压政策，将整个东突厥斯坦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监狱。任何过去可能被视为“普通”的行为，都可能被重新定义为“可疑”。而像Merdan表哥这样，过去有抓捕记录的维吾尔人，几乎注定要被卷入这场噩梦。
通过一些渠道，我得知，2016年9月的一天，Merdan表哥的家中突然来了几名警察。他们没有提前通知，也没有出示正式的逮捕令，只是命令他和他们一起走，以“协助调查”。merdan表哥的妻子吓坏了，急忙询问原因，公安以极严厉地口气说是要调查他牵涉的案子；他甚至未被允许与年幼的孩子告别，就被押上了警车，从此消失在了亲人的生活中。
后来Merdan表哥的妻子托人多方打听得知他被抓捕的原因：一是他在1997年伊宁的2.5事件曾经被抓捕的记录，另一个是他曾为当地清真寺院墙翻新工程做过义务工。Merdan表哥妻子还得知：因上述原因，他被认为是个“存在极端宗教思想”的人，需要对他进行深入调查和改造。
Merdan表哥的妻子试图解释Merdan表哥只是出于好心，利用自己的手艺帮清真寺修缮墙壁，这完全是无偿的善举，与任何极端思想毫无关联，那份抓捕记录也是冤枉的；但无论是公安还是政府官员，根本没有人听她解释。
起初，我还能偶尔通过亲戚打听到一些关于Merdan表哥的消息，但随着家乡局势的愈发紧张，与国外的联系变得越来越危险。亲人们逐渐不再主动回应我的询问，甚至连简单的寒暄也小心翼翼，很快，我彻底失去了关于Merdan表哥以及家乡的所有消息来源。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再也没有得到任何关于Merdan表哥的消息。与此同时，我身边认识的、被抓的维吾尔人却越来越多。渐渐地，我的心变得麻木，不再对那些被带走的人抱有任何希望。关于Merdan表哥的情况，我也只能默默祈祷他最终能被释放。
去年，我听人说家乡的情况有所缓和，于是就鼓起勇气拜托一些朋友帮忙打听亲人的消息。几经辗转，结果却让我几近绝望；朋友告诉我，Merdan表哥精神失常了；说他整天不说话，偶尔开口，也只是唱共产党红歌。
朋友告诉我，他因精神失常，从“再教育中心”释放回了家。可没过多久，社区的人又上门，把他强行送进了精神病院，说是要“治疗他的精神问题”。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小时候那个带着我们笑闹的Merdan表哥。他曾经是那么开朗，那么热爱生活，可如今却被折磨得失去理智。我不敢想象，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痛苦，让一个如此乐观的人最终失去了理智。
听到这消息的最初几天，我的胸口如沉石一般几乎无法呼吸。即使隔着万里的距离，我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无法言喻的无力感。Merdan表哥的一生，只因他是个维吾尔人，只因一次的冤枉抓捕，便被彻底摧毁，他的生活、他的梦想、他的尊严，全都在无端的压迫中被碾碎。
像他这样的维吾尔人不在少数，他们的命运被时代的风暴裹挟，挣扎无果，最终沉入深渊。
一想到Merdan表哥，我眼前就会浮现出他曾经的笑容，我永远都无法原谅那些将他逼入绝境的公安和他们背后的邪恶政权；更后悔为什么没有试着让他早点离开家乡。现如今我只能铭记他的故事，铭记他的一切。这不仅仅是为了Merdan表哥，更是为了像他一样无声无助的维吾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