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伊力哈木•土赫提的对话

Ilham-Tohti-2023

曹雅学, 特邀作者

我写下这个标题,就像吞下两粒药片以缓解头颅中上升的血压。没有对话,因为伊力哈木•土赫提,原民族大学经济学副教授,2019年萨哈罗夫奖获得者,自2014年1月15日以来一直在新疆的一所监狱中服无期徒刑,六年多来没有任何消息。人们正在忘记他,包括我自己。这是长期的沉默对我们的记忆和注意力的作用。北京深谙这一点,封闭了所有关于伊力哈木的信息,指望着我们遗忘他,虽然根据中国法律,他应该每月得到一次家人探访。

他喜欢好的谈话。“他说话一激动,就有股力量像蒸汽顶着茶壶盖子一样让他时不时想站起来,” 他的汉族朋友黄章晋在多年前写的《再见,伊力哈木》一文中描述道。当时的伊力哈木在办维吾尔在线,在教书,也在做生意。他有“一股澎湃浩荡的力量,一种从胸膛里抓出的滚烫的带着血肉温度的热情和痴诚,打动你,催眠你,征服你。”

而我和伊力哈木的对话,不仅是虚构,而且微弱得几乎没有声音。

“你这些年来好吗?”我轻轻地提出了第一个问题。我们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是2016年秋天,他被单独监禁,体重下降了很多。即使在我们还能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时,信息量也十分匮乏。他的两个儿子在他被捕时分别是7岁和3岁,已经在没有他的情况下长大了,而他则在某一处的监牢里,在见不到两个儿子的情况下服无期徒刑。我听说,两个孩子和他们的母亲的日子并不好过。想象一下,伊力哈木对他们的思念和牵挂又有多深。

没有人能给他带去额外的衣服和零花钱,让他像其他囚犯那样能够购买更多的食物和基本用品,如牙刷和卫生纸。

然而我可以保证,伊力哈木对他被捕后这些年来新疆发生的事情会有很好的了解,他会从囚犯每天被强制观看的中央电视台晚间7点的《新闻联播》上看出各种端倪。中国大多数政治犯都有这种训练有素的能力,能够从新闻联播摇唇鼓舌的谎言、否认和掩饰中反向解读出真相。作为一个对中国政府多年来在新疆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的人,伊力哈木绝对会是一个破译大师。

讲到他的人民,维吾尔人,他时而像个父亲,时而像个兄弟。他知道他不仅是个学者,也是维吾尔人的公共使者。“我甚至觉得我已经不属于自己的家庭,已经属于我的民族,属于我的朋友,属于中国,我的责任重大,”2013年11月在被捕前不久最后的访谈之一中,他告诉美国之音。我不敢想象监狱中的他这些年来对维吾尔人的苦难,心里有多么绞痛。

随着数百万维吾尔人被关进集中营,还有不计其数的维吾尔人被判处数年或数十年以上的监禁,维吾尔人面临的种族灭绝境遇,其糟糕和恐怖程度,远远超出了伊力哈木多年前就有的不详预感和不断警告。在很多年里,伊力哈木曾给中共政治局写建议和信件,“用更温和、更能让中央接受的语言”,并请求监控他的政治安全警察将这些文稿传到上面。有些是中共领导人要求他写的,如2011年的《当前新疆民族问题的现状及建议》。他是在被警察24小时监控的状态下写的这篇分析与建议书,而被监控、被短暂羁押、被威胁、被惩罚是他被捕前的一个常态。

2006年是中国互联网上民众表达井喷的年代,那一年伊力哈木创办了维吾尔在线,撰写文章,呼吁人们关注新疆日益恶化的民族紧张局势,缓解经常发生的激烈争论,并试图让维汉双方网民相互了解,而不是相互仇恨。这种努力没有得到当局的赞赏,网站经常受到攻击或被勒令关闭,伊力哈木本人受到威胁。

伊力哈木对新疆的分析结合了全景式概述和对具体问题与事件的关注。他写到了就业、教育、宗教、维汉之间的经济不平衡、民族疏远和隔离、对少数民族精英和知识分子的系统性不信任、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以及汉族沙文主义。他认为,如果中央政府愿意听从他的建议,那将是一件大好事,是为了他们好。但正如他的汉族朋友所说,对维吾尔人来说,这些 “无一不是犯忌的内容。”

在一些年里,他参与了在中国城市寻找维吾尔族流浪儿童并为这些孩子提供庇护的工作。他撰写文章,反对国家媒体给所有涉及维吾尔的热点事件“恐怖主义”和“分裂主义”标签,指出这样做的错误和危险性。相反,他敦促政府在新疆和少数民族地区实行善治,把重点放在尊重少数民族的基本权利与尊严上。

其实伊力哈木到底犯了什么“罪”呢?当然不是什么“分裂国家罪”。负责监控他的北京国保说得最直接、最精炼:“你说得太多了!”

“你是否后悔成为你的民族的代言人?”我迟疑着,又问了一个问题。看看你所付出的代价,以及你所有的亲人所付出的代价。妻儿遭难不说,你的学生被酷刑,至今仍被囚禁。你的侄女,阿图什市一名年轻的护士,因在手机上存着你的照片和自由亚洲电台两篇关于你的文章,2016年初被判处10年监禁,她悲伤的母亲一病不起。“这…”,我喃喃道,“值得吗?”

据说在20世纪90年代,伊力哈木是北京城最富有的维吾尔人之一。他凭着研究经济的本能与新疆以西的邻国建立商业机会。他本可以享受明星教授的待遇,到世界各地巡回演讲,或者闷声赚大钱,前提是他那个水壶得装凉水,从不拿去火上烧。

到2009年,他穷了,很穷。他的储蓄被冻结,薪水降到每月2000元多一点,养活一家四口。家里常常一个星期吃不到肉,他需要借钱度日。

他并不天真。远非如此。他知道在中国这个国家, “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他可能会因为说真话而被关进监狱,甚至死亡。但他觉得这是自己的荣誉,是一种幸福。在谈到自己的牺牲时,他很淡定;但在设想他的三个年幼孩子可能面临的命运时,他的声音开始停顿和颤抖。

如果他死了,他在2009年11月告诉同在北京的藏人朋友唯色说,一定要把他埋在新疆,“维吾尔人的家园。”不管是冰山上、沙漠里,还是路边。

 “我虽然有各种各样的信息,有各种各样的预感,但我还是不敢相信,这个国家真的会把没有危害性的我,真弄成这样?”“不可能那么卑鄙吧,再卑鄙也不能那样吧?” 他也知道这是他的幻想,但他还是忍不住会这样幻想。我们谁没有过这样一点幻想呢?

中国监狱对待政治犯的首要任务,是通过各种手段,心理上的,身体上的,强迫他们认罪。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伊力哈木•土赫提不会认罪。如果一个人准备为自己的良知而死,拒绝苟活,没有人可以强迫他在上面抹黑。

今年1月15日,伊力哈木将在监狱中度过九周年。在知道他的中国人当中,大多数人不赞赏他。相反,人们回避仍住在民大校园里的他的妻子和孩子。只有少数几个朋友,躲避开警察的注意,悄悄去看望他们母子。对那些表现出独立思考倾向的学生,民大老师会给他们一个警世通言:不要像经济系的那个教授。

这世界上有一些人,我永远无法参透,永远无法理解。伊力哈木•土赫提是其中之一。

那我们其余的这些人是什么人呢?我有时会带着强烈的自我厌恶感这样想。

“伊力哈木,你还活着吗?”

沉默。

曹雅学是China Change (改变中国) 的创立人和编辑, 是伊力哈木•土赫提文集与访谈录We Uyghurs Have No Say – An Imprisoned Writer Speaks的编者以及译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