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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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1-04 05:00:00
拉法伊尔 (Rafael Kokbore) 特邀作者

自从2014年初从东突厥斯坦来到土耳其,我在土耳其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在土耳其的每一年,都有不一样的故事和不一样的感受。最令我难忘的,是2014年到2017年的三年宿舍时光。

作者拉法伊尔 (Rafael Kokbore); 由作者提供。

作者拉法伊尔 (Rafael Kokbore); 由作者提供。

那三年,我认识了很多朋友,和当中一些成了亲兄弟般的朋友。我们共同经历了太多常人无法想象的悲欢离合,只有维吾尔人能够体会到的苦难。

2014年一月,我来到土耳其伊斯坦布尔上大学。伊斯坦布尔是土耳其最古老而又最繁华的国际大都市,因而住宿是个大问题,大学普遍没有自己的学生宿舍,学生们都是在外自己寻找或私立或公立的学生宿舍。

我经一位朋友介绍,在Fatih区有一公立宿舍,价格实惠且在市中心,虽然是一个古老的建筑改造,但服务很好,并且有很多维吾尔学生住在那里,我觉的不错,相互间还能帮忙照顾,就搬进了那里,从此开始了一段难忘的海外宿舍生活。

那个宿舍总共有二百多人,其中维吾尔学生大约四五十,我很快就与每个人相识,和他们成为了朋友。他们当中有些人已经大三大四了,我因为刚来所以更多的和跟我同级的预科维吾尔学生在一起。

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Fatih区的一公立宿舍 @网络图片,由作者提供。

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Fatih区的一公立宿舍 @网络图片,由作者提供。

在土耳其的大学预科生需要先学一年土耳其语预科,并通过语言考试才能进入大学学习。因我们维吾尔人属突厥民族,对我们来讲土耳其语和维吾尔语并没有太大差别,大部分维吾尔人只需三个月就可以正常交流,所以相比其他国家的学生,我们这些维吾尔学生在预科这一年基本上拥有大把的时间去挥霍。

因而,我们预科的维吾尔学生就经常一起出去逛街,大家基本上都是第一次到一个陌生的国度,土耳其的一切都很吸引人。我们去各个历史景点逛,一起去海边的咖啡厅闲聊,或者去网吧打打游戏。

每个人的生日都是一场大聚会,最有意思的是各种重要的足球比赛。基本上宿舍的所有维吾尔人都会去专门看球赛的咖啡厅,大家一起看球一起欢呼,有时候还会因为支持的队伍输赢而吵起来,然后其他人就笑着劝架。那段时间,真的是我们在土耳其最快乐的时光,做什么事我们基本上都成群结队的,做什么都不腻烦。

到了2015年,我们通过了语言考试进入了大一。虽然较之前来讲忙碌了一些,但总体来说还有空闲,跟预科那一年区别并不大。大家还是休闲过日子,还一起结伴去别的城市旅游;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好。然而,接下来的两年却让土耳其的维吾尔人茫然不知所措。

叙利亚战争开始后,作为邻国的土耳其受到了很大影响,加上土耳其政治局势本来面临的挑战,在我们看来和平美好的土耳其社会,也开始暗流涌动,包括在土耳其维吾尔社会也出现了动荡不安。

其实,这跟中国一直对在土耳其维吾尔人监控有关,公开谈论维吾尔民族话题,有可能会被潜藏中共线人举报,所以很多维吾尔人在一起时特别小心,不愿意谈论政治,很多维吾尔年轻人本来对政治不关心,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改变了我们。

2015年10月10日在土耳其首都安卡拉发生了自杀式炸弹袭击,102人死亡200多人受伤。这件事引起了巨大的轰动,我们在伊斯坦布尔的维吾尔学生,也为土耳其大都市发生这么大的恐怖袭击让我们震惊。

进入2016年一月份,伊斯坦布尔非常有名的景点蓝色清真寺旁的广场又发生了爆炸袭击。接下来几个月基本上都有一次炸弹袭击,我们维吾尔学生开始对土耳其的未来产生怀疑,对于要不要继续学业很多人开始犹豫了。

到6月底学校放假,因担心土耳其局势,往年想留下来打工赚钱的人也都回了家,只有少部分人留下来。

7月,土耳其又发生未遂政变。虽然政变只持续一天就化解了。但我们留下的人当中很多人都被政变那天的情形所震惊,更别提还在家乡的父母。

这个时候,中国新闻媒体早已把土耳其渲染的战火纷飞,使得在家乡父母在担忧中,恳求在土耳其的孩子回去;这样,又有一部分维吾尔学生中止学业回家了。那些早就回去的维吾尔学生,身边的家人也都劝阻不要再去土耳其读书了;结果,可能有三分之二的人回了家,大家以为逃离了危险,但谁也没想到,9月份开始,家乡会成为人间地狱。

2016年8月,西藏党委书记陈全国接替张春贤成为维吾尔自治区党委书记,对于很多不怎么关心政治的维吾尔人而言,根本不明白陈全国的到来意味什么。也没有几个人知道,陈全国在图伯特对图伯特人的残酷镇压,使得那里民不聊生,整个图伯特成了恐怖炼狱。

当然,陈全国是准备把他在图伯特的残暴统治经验,带到维吾尔自治区发扬光大,那也是他的主子习近平对他的希望;陈全国的到来,意味着维吾尔人的噩梦开始,几年内,古老维吾尔民族陷入万劫不复的种族灭绝民族灾难中。

9月,我们这些没有回去的维吾尔学生慢慢感觉到了不对劲。对我来说,第一个几乎让我精神崩溃的消息,是有关我最好的朋友Abudrekip的。

Abudrekip是伊斯坦布尔商业大学的学生,我们当中最优秀一位,学习也非常刻苦。Abudrekip的妹妹给他在土耳其的女友发消息,告知Abudrekip被捕了,不知道罪名,人已经判了七年。  我想不通为什么要逮捕他,他妹妹求我们帮忙去找伊斯坦布尔商业大学给阿克苏拜城县政府和公安局发信,证明Abudrekip在土耳其期间没有任何犯罪行为,只是一个学生;然而,这些信件也都石沉大海。

当时,我搞不清为什么要抓他,后来的几个月,不止他一个人被抓捕,我逐渐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看到了民族灾难的临近。

我把Abudrekip被捕的消息告诉宿舍其他没有回去的人,他们很惊讶,然后告诉我说,他们的朋友也没有消息。我们互相交换最近从家乡传过来的消息,发现生活在东突厥斯坦南部的很多原先舍友都失踪没有消息,只有北部少数回去的朋友还在微信上更新各种动态。我们搞不清到底有多少同学失踪,但都开始有点担心;担心家乡是不是在发生非常可怕的什么事。然而,只有猜测,没有大量证据;大家只能在担忧中继续学业,观望等待。

没过多久,厄运也开始拜访没回去的维吾尔学生;有人开始接到家乡警察的电话,要他们停止学业直接回家。很多学生父母告诉孩子,他们不能继续往国外汇款了;当然,没有父母敢告诉孩子不能汇款的原因。

这让很多学生不知所措,因为大家基本上都靠家庭支持继续在土耳其的学业,有些学生,虽然手里还有一些钱,但也只能支撑几个月。要继续学业,不可能停学打工。

在家乡警察威胁利诱下,虽然犹豫,还是有些北部城市学生想回家看看。大家挣扎于回去还是留下的意念中;一方面是有很多之前回去舍友失踪的消息,另一方面是来自家庭的经济支持没有了压力;再加上,当时的土耳其情况也越来越糟,这使每个人都焦头烂额。

可以说,这根本不是一个抱着美好愿望,出来求学普通维吾尔年轻人所能预料的情况;好在,困境下,我们剩下的学生开始彼此更加团结、相互帮助;突如其来的急剧恶化环境,使我们这些剩下的维吾尔学生,形成一体,一起应对未知的的未来。

接下来几个月,更多的信息从家乡传来,我们知道了在家乡出现了一个所谓的“学习班”,任何出过国的人,以及与国外有联系的人,都要进“学习班”学习,很多在土耳其学生的父母也都进了学习班。

“学习班”的具体情况是怎么样的,没有人知道,那个时候,也都是只有进去的人,没有出来的人,因而,大家都茫然。后来慢慢的,我们知道了“学习班”其实就是集中营,是共产党用来洗脑和灭绝维吾尔人的黑暗监狱。

然后是, 更多的人被判刑的消息传来,再往后听说几乎所有维吾尔人的护照,也都被没收了,家乡进入了暗无天日的黑暗,变成了一个信息黑洞。

从2016年9月开始,几乎再没有新的维吾尔人搬进这个宿舍,唯一的例外是我的老朋友Mirzat。

本文作者拉法伊尔和他已失踪在集中营的朋友秘尔扎提在一起。

本文作者拉法伊尔和他已失踪在集中营的朋友秘尔扎提在一起。

Mirzat于2016年饭回家乡和澳大利亚籍的维吾尔女孩儿Mehray结婚,并准备移民澳大利亚;但公安要他提供他在土耳其期间的无犯罪证明;因而在2017年1月,他为了拿到在土耳其的无犯罪证明,不得不重返土耳其伊斯坦布尔;他办证明的那一段时间,在我们宿舍短暂的住了几天。

秘尔扎提(Mirzat)和他在澳大利亚长大的妻子维吾尔女孩迷热阿伊(Mehray)的婚礼纪念;照片由作者提供。

秘尔扎提(Mirzat)和他在澳大利亚长大的妻子维吾尔女孩迷热阿伊(Mehray)的婚礼纪念;照片由作者提供。

当时,我们极力劝他不要回去,但他坚持乌鲁木齐的维吾尔人没有像别的城市一样被大规模抓捕,因而应该没有事,执意要返回。然而,不幸,他回去没多久,乌鲁木齐也开始大规模抓捕维吾尔人,他被抓进了集中营,再后来,听说被判25年徒刑。

或许是巧合,或许是天意,宿舍也因经济原因,决定在2017年2月关闭。我们剩下的十几个维吾尔学生只能三四个人一起在外面租房子。曾经热闹的庭院中央,每个曾经的朋友居住过的房间,除了回忆,只有那扇紧闭的大门。

剩下的我们,带着对消失朋友的惨淡回忆,恋恋不舍的搬出了这个记载着我们无数美好时刻的的宿舍;那些失踪在中国黑暗监牢中,而一去不复返的舍友们,及他们在土耳其留下的美好踪迹,也随着宿舍的关闭而被尘封永远。

我们剩下的,也都被迫切断了和家乡的一切联系。很多父母因担心被送进集中营,也都主动切断了和子女的联系。

一些回去的朋友,全家都进了集中营,杳无音讯;他们,是生是死,没有人知道。我们宿舍大院中一去不复返、杳无音讯的,至少有十几个,我一直想一一介绍他们每个人的故事,就像讲述Abudrekip和Mirzat的遭遇一样。

但我担心,如果我一一点名写关于他们的回忆文章,会在无意中给他们带来灾难;可能,我的一篇纪念文章,会加重他们的苦难;如Abudrekip和Mirzat,可能会被判重刑。因而,我只能这么笼统的写一下,算是对这些消失朋友做个交代。当然,也是我们这些回不去维吾尔学生,对土耳其维吾尔留学生悲惨遭遇的一个历史记录。

经过这些年的种种挣扎,我们逐渐淡忘了那些曾经的美好时光;对比近几年所发生的一切,宿舍那时候的美好,如梦境一般,似乎不那么真实。

我们被迫放弃学业,开始工作,养活自己;原先对自己和家人未来的梦想都已破碎,原始的求生欲望,使我们在家人杳无音讯的恐惧与担忧中,继续在生活的漩涡中挣扎。

我们这些侥幸幸存者,在异国他乡,在经历这一维吾尔民族生死存亡灾难后,已成为了胜似血缘兄弟的亲人,彼此照顾;我们每个人,都成了对方在海外的唯一亲人。

这也是目前在海外维吾尔人社区的一个缩影,每个在海外流离失所的维吾尔人都不得不相互依靠,相互扶持。

为那些消失的舍友,我们必须坚持,坚信邪不压正;总有一天,只要我们坚持努力,就一定能让中国政府为此而付出代价。相信总有一天,我们能在东突厥斯坦,和这些消失的朋友们再相会,回忆在伊斯坦布尔的美好青春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