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同陌路的朋友

Insights Image Oct 16, 2025

2025年10月17日|拉法伊尔(Rafael Kokbore), 特邀作者

 “兄弟,回来吧。现在政策放宽了,只要你写个保证书,就能恢复你在这儿的身份,回石河子继续生活。你还能见到你妈妈。”

  手机屏幕上的这几句话,让我愣了很久。指尖悬在屏幕上,心口却像被什么压住一般沉重。发来消息的人,是吾木提——我儿时最亲近的伙伴。可在那一刻,他成了邪恶制度的代言人,不再是我熟悉的那个少年。

  我盯着那些字句,心里涌起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最终,我还是点下了“删除”和“拉黑”。屏幕安静下来,可记忆却不肯停歇。那些在石河子骑着自行车闲逛、一起去游泳、一起过开斋节的画面,不断浮现,与这条消息交织在一起,让我久久难以释怀。

         石河子本就是一个维吾尔人寥寥无几的城市,因此我身边为数不多的维吾尔伙伴显得格外珍贵。而在他们之中,吾木提是与我最亲近的一位。他比我年长几岁,但我们之间从来没有长幼之分,更像是并肩的伙伴。

       儿时的记忆里,我们常常骑着自行车穿梭在石河子的街头巷尾。夏天最盼望的就是去石河子大学的游泳馆,一待就是一整个下午。吾木提先教我蛙泳,再带我学自由泳,最后我们总要比一比谁能潜得更久、游得更快。秋天到了,我们就换上篮球鞋,在球场上拼到满头大汗才舍得收场。

       逢年过节更是我们最期待的时刻。古尔邦节和开斋节那天,我们会穿上最干净的衣服,天一亮就跟着大人去清真寺做礼拜。礼拜结束后,照例要去互相拜访亲友。大人们在客厅里闲谈,我们则一边大口吃着香喷喷的羊肉,一边盘算着如何花掉父母给的节日零花钱。常常是吃得肚子滚圆,再提着钱直奔游戏厅。

     在那个维吾尔孩子稀少的城市里,吾木提几乎就是我童年的另一半。和他在一起的时光,让原本孤单的童年充满了笑声与热闹的温度。

      如果只是那些单纯的儿时回忆,吾木提不过是我最要好的小伙伴。然而,当我父亲因为遭受中国政府的迫害而被迫逃离中国之后,一切都变了。石河子本来维吾尔人就不多,而大部分人很快选择与我们一家保持距离,仿佛唯恐受到牵连。过节时其他维吾尔人不再来串门,曾经会打招呼的人也开始视而不见。

      在这样的环境下,吾木提依然坚持来找我。他明知道父母并不赞成,甚至再三劝他不要和我走得太近,可他还是偷偷骑车到我家楼下喊我出去。他会带着零食,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和我去打球、去游泳。有时我沉默,他会开玩笑的一拍我我肩膀说:“想什么呢,有我罩着你别怕。”这些话看起来像是玩笑话,但在那个人人避之不及的时刻,却成了我心里唯一的依靠。我因此更加珍惜这段友谊,把他当作是我身边仅存的亲密同伴。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我也渐渐察觉到他的变化。我的母亲因为恐惧与压力,几乎一夜之间停止了和我用维吾尔语交流,家里的语言被强行换成了汉语。我的维吾尔语很快开始退化,而在外面,吾木提也越来越少地使用母语。起初我不解,追问他为什么不再和我讲维吾尔语。他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告诉我,是父母要求他多用汉语,说这样才能“更像汉人”,将来才有出息。尤其是在得知我父亲的遭遇之后,他的父母更加坚信:与中国政府对抗没有任何出路,只有彻底顺从,维吾尔人才可能有未来。于是,他们替他规划好了一切——以后要考公务员,最好能做一名警察。

       那之后,我因为父亲的缘故,被迫一点点割舍掉与维吾尔文化的联系。那不是出于选择,而是一种自我保护——母亲不敢再让我在公共场合使用维吾尔语,家里的生活习惯也逐渐“汉化”,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避免麻烦。而吾木提则不同,他是主动地在抛弃维吾尔身份。在当时的我看来,我无法真正理解他家庭的这种选择,但心里却暗暗窃喜:至少在外人眼里,我们两个越来越相似了,语言、行为甚至未来的轨迹都在趋同。某种意义上,我把这当成他在支持我、陪我一起承受那段被孤立的岁月。

       后来我进入了内高班,留在石河子的时间少了许多,但我和吾木提仍旧保持着联系。我们会在假期见面,或者隔三差五通个电话,聊彼此的近况。到了我上高一那年,他已经高中毕业。我记得有一次,我问他打算报考什么大学,他几乎没加思索就说,家人让他去报考警察专业,不管在哪个学校,只要能当上警察就好。那一刻,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顺从与笃定,仿佛除这条路外没有任何别的可能。事实上,这并不只是他父母的意愿。我后来才发觉整个家乡的环境越来越压抑,体制外的维吾尔人生活处处受限,工作机会越来越少,稍有差池就可能被警察盯上。对他父母来说,唯有进入体制才算是一条安全的出路。于是他们不断灌输他这个念头,让他相信只有成为警察,才能保全自己乃至全家。以前的吾木提还会对考警校有些迟疑,但到了那时,他似乎已经彻底接受了这条唯一的道路。我相信以他的成绩一定能考上,于是便由衷地祝福了他,还半开玩笑地叮嘱他:“那你以后可要当个好警察,保护大家啊。”

      当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这句带着善意与期待的玩笑,日后听起来是多么的讽刺与荒诞。

      那几年,吾木提终于如愿考上了警校,之后也顺利毕业,被分配到喀什噶尔当狱警。而那时的我也高中毕业,远赴哈尔滨读大学。在那几年,我们的联系便明显减少,不再像从前那样无话不谈。一方面,他在警校的生活几乎被完全规训——严格的作息、军事化的训练、长时间的政治学习,让他和外界的交流变得极其有限;另一方面,我也清楚,那些所谓的“教育”绝不仅仅是训练身体,而是潜移默化地改变思想,把他从一个普通的维吾尔青年塑造成体制所需要的“工具”。

     慢慢地,我心里滋生出一种说不清的隔阂。就在他一步步被体制吸纳的同时,我也愈发切身地感受到家乡的恐怖氛围:母亲被反复监视、盘问,亲戚们也常常受到警察的骚扰,稍有风吹草动就可能被叫去谈话。那些冷冰冰的制服和严苛的眼神,让我对“警察”二字逐渐生出深刻的恐惧与厌恶。而当我想到吾木提正身处其中,或许已经在接受命令、执行某些指令时,我内心总会涌起复杂的矛盾感:我想相信他依旧是我的朋友,却无法忽视他已成为那个让我心生恐惧的体制的一部分。

     从那时起,我不再敢像以前一样无条件地向他倾诉。每一次和他交谈,我都会下意识地谨慎用词,害怕某一句话被误解、记录,最终传到某个我无法掌控的地方。

     而他也在渐渐远离我。他几乎不再谈论任何与维吾尔文化相关的话题,古尔邦节和开斋节也不再有哪怕一句问候。相反,每到汉族的节日,他总是一个不落地发来祝福,还常常劝我努力考公务员,最好能像他一样成为警察。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他不仅是在适应,而是在逐渐接受、甚至认同那个体制所赋予的身份。

      我从未指望他能重新拾起维吾尔身份,只盼他至少能守住底线,不要亲手参与到加诸我们同胞的苦难之中。但这种希望在现实的洪流里,显得异常渺小而无力。

      当我终于逃出中国,辗转来到土耳其时,才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自由的呼吸与轻松的生活。这里有清真寺传来的熟悉祈祷声,有维吾尔同胞热情的问候与拥抱。在他们的帮助下,我开始重新学习维吾尔语,把那些早已生疏的词句一点点拾回来,就像是在为自己找回一段被尘封的灵魂。我重新戴上了doppa,在节日里和大家一起吃饭、跳舞、互相问候。那一刻,我仿佛才真正与童年记忆里的自己重新相遇。

       然而在我刚刚开始享受这份自由的时候,2016年,家乡的局势急转直下。大批维吾尔人被投入集中营,无数海外维吾尔人与亲人彻底失去了联系。我也从那时起再没有收到母亲或家人的任何消息。微信上,几乎所有维吾尔人都噤若寒蝉,纷纷与我切断往来,唯独吾木提没有删除我。也许是因为他身为警察,不必担心像普通人那样被牵连;也许是出于别的原因。每逢中国人的节假日,他似乎是为了表决心,依旧会发来简短的问候,我也只是敷衍地回几句。但我们之间的交流,已经不再可能是真诚的对话。我无法再信任一个体制中的人,而他大概也不可能说出心里真正的想法。

     更让我震惊的是,在那样严酷的氛围下,他不仅继续待在体制里,还成为了一名特警。那不仅仅是一份职业的转变,更意味着他自愿走上了迫害自己同胞的道路。所有人都知道,特警是中国警察里最核心的力量,而维吾尔特警常常被中国政府推到最前线,用来执行最残酷的命令。中国政府最喜欢用维吾尔警察来对付维吾尔人,因为这样既能展现所谓的“少数民族参与”,又能通过残酷的任务考验他们的忠诚度。只有那些彻底顺从的人才能留下,而稍有迟疑的人便会被清理出局。

      我无法确切知道吾木提在那些年里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他被迫参与了怎样的行动。但我清楚地明白,成为特警,意味着他已不再只是体制的一部分,他已经亲身卷入到针对我们民族的灾难之中。

        随着时间推移,我们之间的联系越来越稀薄。偶尔的节日祝福,只剩下一种空洞的形式。我能感受到,我们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鸿沟——我在流亡中艰难地寻回文化与身份,而他却在那个中国政府绞肉机器的深处,越陷越深。

       直到那一天,他突然给我发来一条微信:“兄弟,回来吧。现在政策放宽了,只要你写个保证书,就能恢复身份,回石河子继续生活。你还能见到你妈妈。”

      我盯着那条信息看了很久,心里涌起一种说不清的感受。那不是单纯的愤怒,也不是怨恨,更像是一种淡淡的悲凉。删除他以后,我还是想了很久。

      吾木提已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吾木提。他的转变,也许并不是出于选择,而是被东突厥斯坦长期压抑的环境、无形的政府压力和不断的暗示,一点点塑造出来的。这样的变化或许不可避免,也无从抵抗。错并不完全在他身上,而在那个庞大的系统——中国政府。它让维吾尔人之间逐渐失去信任,让亲近的人彼此疏远,让维吾尔社群在恐惧与沉默中慢慢土崩瓦解。

我很想念那个儿时的吾木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