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鲁海(چۇلۇقاي) 一 维吾尔村落的末日景象
2024年12月19日|拉法伊尔(Rafael Kokbore), 特邀作者
曲鲁海乡位于东突厥斯坦伊犁市的东边,是一个安静朴素的维吾尔人的小乡村,也是我父亲成长的故土。尽管父亲后来去了哈密市上学,接着又在石河子成家立业。但曲鲁海乡始终占据着他心中重要的位置。每年寒暑假,父亲都会带我回到那里住上一段时间。一方面是因为他自己对故乡的深切思念,另一方面则是出于对我的用心。出生在以汉人为主的石河子,我只得从小在汉校上学,母语维吾尔语越来越差,甚至慢慢忘记了如何流利地表达自己。而在曲鲁海乡住上一两个月,乡村的语言环境和村民们的交谈互动总能让我迅速找回母语交流的感觉,仿佛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一部分。
当然,那时候我还年纪尚小,完全无法理解父亲对曲鲁海乡的那份深情。我记得刚开始去的时候并不情愿,甚至有些抗拒。相比起石河子的繁华,曲鲁海乡实在是太简陋了——基本上没有电,经常住的大伯家里只有一台老旧的小电视,信号也总是时断时续。第一次去的时候,我吵着闹着想要回石河子,不明白父亲为何要带我来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
然而,很快乡村生活便让我感受到不一样的乐趣。不久之后,村里和我年纪相仿的孩子们就带我融入了他们的世界。他们带我去看村口的泉眼,那是一个不停冒着水泡的小池子,清澈得能看见水底的石子和水草。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泉水,兴奋得合不拢嘴。孩子们笑着教我用手捧起一汪泉水喝,清凉的泉水滑过指缝,入口甘甜清冽,那种天然的滋味让我记忆深刻,仿佛喝下了一口大自然的馈赠。
接着,我们又跑到旁边的河里游泳。那条河很浅水流不大,但河水清澈得像一面镜子,水底的鹅卵石和水草清晰可见,甚至能看见一群群小鱼在水中欢快地穿梭。我跟着其他孩子光着脚踩进河里,感受到水流轻轻拍打着我的腿,冰凉又舒适。渐渐地,我们一个个全身都泡进了水中,河水拥抱着我们,每一丝水流都能感受到自然的温柔。我仰躺在水里,四肢轻轻漂浮着,抬头望向蓝天,蓝得那样透彻,没有一丝杂质,偶尔有几只鸟划过,鸣叫声清脆而悠扬。
耳边是水声、笑声和风声交织在一起,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我闭上眼,感受着阳光洒在脸上的温暖,以及水流包裹着身体的清凉,那种宁静和满足是我从未体验过的。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大自然的美妙,让人忍不住想要融入其中,成为它的一部分。
从那天开始,我就跟着其他小伙伴游山玩水,我们就像一群野马,无忧无虑地在乡村的田野和山林间奔跑。每天都有着新奇的体验:我们抓小鱼,摘果子,甚至捅过马蜂窝。也是在这个时候,我和邻居家的孩子Kayser(凯撒)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Kayser比我大一两岁,因为家就住在我大伯家旁,我几乎每天都跟在他身边。他是个沉稳的男孩,虽然年纪不大,但总让人觉得可靠。和村里其他活泼的孩子不太一样,他说话做事总是慢条斯理,有自己的主见。
Kayser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衣服虽然不算新,但永远整整齐齐,头发也总是梳得服服帖帖。他的脸上总挂着一种自信满满的笑容,仿佛天塌下来他也能想出办法。他的这种从容和稳重让我特别佩服,总觉得只要有他在身边,什么事情都能迎刃而解。
Kayser感觉比起同龄人要成熟,总能带我体验到一些从未见过的事物。有一次,他带着我骑着他家里的毛驴,顺着小路穿过村旁的河流,翻过几座小山坡。当我们终于爬上一个高坡时,我的眼前瞬间豁然开朗。那是一幅如同油画般的景色:一望无际的草原铺展在地平线上,翠绿的草地在微风中摇曳,正中间是一棵孤零零的参天大树,静静地矗立在天地间,显得孤独却又充满神秘感。这一切美得让我目瞪口呆,简直像是从电影场景中跳出来的一般。
“哇,这也太美了!”我兴奋得大呼小叫,迫不及待地想从毛驴上跳下来,奔向那棵孤零零的大树下。但正当我迈开步子的时候,Kaiser一把拉住了我。他神色认真地摇摇头,说什么也不让我靠近。我一脸疑惑,摸不着头脑地问他:“怎么了?那边有危险吗?”
Kayser压低了声音,神情变得有些神秘。他告诉我:“我听村里的老人说,这种孤零零的大树,特别是长在草原正中的,最好不要靠近。因为那里可能会撞到鬼。”他说话时那认真的语气让我有些害怕,忍不住四下张望,仿佛草丛里真的藏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真的有鬼?”我瞪大了眼睛,声音里带着一丝紧张。Kayser见我一脸害怕,却又充满好奇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说:“也不一定是真的鬼啦,但村里的老人说过,孤树下的阴影最深,可能是精灵或者鬼魂的栖息地。如果贸然过去了可能会生病,我们还是就在这里看风景吧。”
听到这话,我不仅没有害怕,反而兴致勃勃起来。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传说,我赶紧追问他:“那还有没有别的?村里还有什么精灵鬼怪的故事?”Kayser见我越发感兴趣,忍不住笑了。他把毛驴拴在一旁的一块大石头上,拉着我在草地上坐下。我们背靠着山坡,望着无边无际的草原,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村里的各种奇异传说。
“你知道吗?”Kayser压低声音说道,脸上带着一丝神秘和紧张,“在离村子不远的地方,有一座红色的山,村里人都叫它‘红崖’。老人们说,那是鬼魂聚集的地方。晚上经过那里时,常常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人影在山坡上晃动,有时还能听到奇怪的人声传出。”
我听得浑身发冷,忍不住问道:“那……白天呢?白天也会有这些东西吗?”
Kayser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不,白天过去那里什么都没有,安安静静的,连脚印或者其他痕迹都看不到。可一到晚上,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有村里人晚上路过红崖,说看到山上有一群人影晃动,影子很模糊,看不清脸。更恐怖的是,有时候那些影子会慢慢靠近他们,但等他们壮着胆子跑过去时,眼前却什么都没有。”
听到这里,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这也太吓人了!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Kayser看了看四周,像是在确认没有其他人偷听,然后压低声音说道:“老人们说,这座红山很久以前是个战场。传说中,有一支民族军和国民党军在这里激战,死伤无数,鲜血染红了整座山。那些鬼魂,可能就是死在这里的人。”
看着我脸色发白的样子,Kayser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别怕,晚上别靠近那里就没事。如果实在害怕,就念古兰经的经文,所有的鬼怪都不敢接近你。”
接着,他又给我讲了许多故事,比如晚上不要呆在核桃树底下,比如夜里听到狗狂叫的时候千万别出门,因为那可能是野鬼路过……这些故事让我又害怕又兴奋,感觉自己一下子掉进了一个充满神秘与未知的世界。
阳光洒满整个草原,风吹过我们的脸颊,拂过无边的绿草,连远处那棵孤零零的大树也在风中微微摇曳。我们一边聊天一边看着眼前的景色,时间仿佛都静止了。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离大自然和那些神秘传说是那么近,仿佛只要迈出一步,就能真正触碰到那些不可思议的存在。
直到夕阳的光线开始拉长影子,我们才牵着毛驴慢慢下山。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棵孤零零的大树,阳光在它的周围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树影长长地投在草原上。虽然没敢靠近,但它的形象却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中,和Kayser讲的那些故事一起,成了我童年记忆中最难忘的一部分。
除了和同龄的小伙伴玩,也有不少时候我会跟着大伯家的堂哥一起去做农活。当然,那时候我还小,帮不上什么忙,更多的时候只是坐在田埂上看着他们在田地里忙活,偶尔捡几块石头丢到一旁,也算是“帮忙”。他们在地里干活的时候,我就会跑过去问这问那,比如麦子是怎么种的,什么时候才能收割,怎么浇水之类的。堂哥总是耐心地回答我,有时候还会逗我说:“你就留在我们身边,跟着我们学种地,当一个曲鲁海人!”我都会兴奋的答应,逗笑堂哥们。
后来堂哥还带着我学骑自行车、驾毛驴车,甚至教我怎么放羊放牛。这些在城市里完全接触不到的事情,让我觉得新鲜又有趣。记得学会骑自行车的时候,我和堂哥一起骑着自行车从农田那里回来,一路上兴奋得不停飙车,觉得风从耳边掠过的感觉格外畅快。等到了家门口,父亲看到我飞快地骑着自行车冲过来,以为我要摔进家旁边的河沟里,吓得赶紧大喊:“慢点,别摔着了!”还慌忙冲过来准备扶我。我却在离家门还有几米远的地方来了个急停,稳稳地跳下了车,得意地向父亲炫耀我的车技。父亲看着我哭笑不得,只得叮嘱我不要骑太快。
学驾毛驴车就更加有趣了。毛驴比自行车要“倔强”得多,完全不听我的指挥。我坐在车上学堂哥喊着“YU!”,结果毛驴纹丝不动,堂哥在一旁起哄:“看来它知道你是新手,根本不怕你!”后来他告诉我,毛驴其实很聪明,要用温和但坚定的方式对待它。我试着轻轻拍了拍毛驴的脖子,又用堂哥教的方式拉着缰绳,果然,毛驴终于慢慢迈开步子。我高兴得像发现了什么秘密,后来每次去田地,只要能赶毛驴车,我都会自告奋勇地冲上去。这些点滴的经历正是乡村生活的一种魅力,虽然没有城市的繁华与便利,但这里有一种城市生活无法体验到的安宁与自然气息。
曲鲁海乡的大人们也给我留下了许多温暖的回忆。和Kayser一样,他们大多是简单而质朴的人,却总能让人感受到浓浓的善意。有一次,我和孩子们玩捉迷藏,跑着跑着躲进了一户人家的院子里。正巧,院子里的凉亭下围坐着一家人在吃饭。男主人抬头看到我,似乎觉得我有些陌生,不像是村里的孩子,便笑着问我:“你是谁家的孩子?”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我是Ilshat Hassan的儿子。”男主人一听,惊讶地说道:“啊,Ilshat的孩子啊!都这么大了!”接着,他热情地邀请我坐下和他们一起吃饭。
我本来有些拘谨,但肚子却不争气地发出“咕咕”的声音,于是我稀里糊涂地坐下,跟着他们一起吃了起来。那顿饭简单却美味,满满一桌的热气腾腾的抓饭,让我吃得心满意足。大人们一边吃一边聊家常,还问了我许多关于父亲的事。他们那种真诚的热情让我觉得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吃完饭,我道谢后又跑回去找小伙伴们玩了。到了晚上,回家吃晚饭时,父亲见我几乎没动筷子,就有些奇怪地问:“怎么了?今天怎么不吃饭?”我大大咧咧地回答:“我下午不小心跑进别人家了,结果他们刚好在吃饭,就叫我一起吃了一顿。”父亲听完哭笑不得,但也没有责备我,只是说:“明天我们去感谢人家。”第二天,他带着我去那户人家登门道谢,并带上了一些集市上买的礼物。
作为一个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这种人与人之间的无条件信任和热情,是我在石河子从未感受过的。在曲鲁海的时候,所有人都很和善,整个村子就如同一个大家庭。无论是谁家的院子,门总是半掩着,村里的小孩可以随时进去玩耍,而大人们见到陌生人也毫不警惕,总是热情地打招呼,每每遇到熟人便邀请进房子喝奶茶聊天。这种简单而亲密的氛围,深深地触动了我,让我渐渐地喜欢上了这里的一切,希望能呆的时间越久越好。
可惜愿望很美好,现实却很残酷。我的父亲在2003年因为中国政府的政治迫害而被迫逃离了中国。从那以后,我的生活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母亲担心会因为我们会进一步受到牵连,不仅让我保持低调,甚至连曲鲁海也不让我再去。
一开始我还常常偷偷想念那个乡村,怀念那里的草原、大树,还有和Kaiser一起度过的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长大,生活里充满了新的学业和压力,那些记忆也逐渐变得模糊,仿佛变成了遥远的梦境。与此一起淡去的,还有我的维吾尔语。因为很少再有机会用母语交流,我的维吾尔语变得越来越生疏,有时候连简单的对话都觉得吃力。
时隔四年,我的母亲终于答应我可以回曲鲁海。暑假一开始,我便迫不及待地收拾好行李,登上了开往那个充满回忆的地方的车。当堂哥们驾着驴车来车站接我时,看着他们熟悉的笑脸,听着熟悉的维吾尔语问候,一股暖流顿时涌上了我的心头。一路上,驴车在乡间小路上摇摇晃晃地前行,我望着两旁熟悉的田野和远处连绵的山峦,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感笼罩了我,仿佛童年那些美好的瞬间从记忆深处逐渐复苏。
“你都长这么高了,我差点认不出来!”堂哥笑着打趣道。他还是那么开朗,总喜欢逗我笑。我笑着问:“村里是不是还是老样子?”堂哥微微一愣,随后笑着说:“嗯,村里还是老样子。”但他的笑容中却藏着一丝苦涩,让我有些疑惑。
驴车沿着熟悉的路向大伯家的方向走去,我发现村子变化了不少。道路被重新修整过,还装上了很多路牌。让我感到惊讶的是,路牌上是汉维双语。堂哥看出了我的惊讶,低声告诉我:“政府安置了更多的汉人到曲鲁海乡,现在村里变了不少。”听到这话,我恍然大悟,曲鲁海乡原先在维吾尔人村落边缘是有一些汉人的,但现在政府把更多的汉人安置到了维吾尔人的村落中,这让我感到很奇怪,并好奇这些汉人如何在这里谋生。
到了大伯家,大伯和伯母激动地迎了出来。他们已经很久没见到我了,给了我一个深深的拥抱,把我拉进屋子,热情地端上奶茶和一些水果让我吃。大伯家的院子还是熟悉的样子,但似乎多了一丝破旧的感觉。远远地看向羊圈,羊的数量也比我记忆中少了不少。我心里暗自感慨,看来大伯家的生活状况并不像以前那样好了。
在大伯家呆了一天后,我迫不及待地跑到邻居家找Kayser。Kayser的父母见到我以后非常开心,立刻把我请进屋,端上热茶,热情地询问我这几年的生活状况。我一边回答着他们的问题,一边东张西望,却始终没有看到Kayser的身影。Kayser的父亲看出了我的疑惑,笑着说道:“他一大早就开着拖拉机出门了,今天去给人翻地,可能要到晚上才能回来。”听到这话,我有些失落,但也充满期待,只能与他们闲聊了一会儿后返回大伯家,等着晚上见到Kayser。
到了晚上,Kayser终于来了。六年不见,他的变化让我一时间有些发愣。他比以前高了许多,肩膀也宽了,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整个人显得更加结实稳重,完全是一副大人的模样。看到我,他露出了熟悉的笑容,我们立马拥抱在了一起。
我请他进屋坐下,端上茶水,和他聊起了这些年的生活。他告诉我,父亲这些年有些疲惫身体不好,他就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不光干自家的活,还要尽可能帮别人干农活赚些钱。我看着他脸上透出的疲惫,不禁说道:“明天你还要下地吧?今天你早点休息吧,明天我跟你一起去翻地。”
Kayser愣了一下,随后很开心的说:“行啊,明天一早我来接你,早点休息别睡过头了!”我们就这样定了明天的计划,他坐了一会儿后便告辞回家休息,我心中满怀期待,想着明天的体验。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兴冲冲地来到Kayser家。他已经起得很早,正在院子里给拖拉机加油。我进屋后,Kayser的母亲给我们端上了热腾腾的奶茶和馕,我们简单吃了几口后,又带上两个哈密瓜和几个馕作为午餐,准备开始一天的劳作。
到了要翻地的田地,Kayser熟练地检查拖拉机,规划好翻地的路线后,随着拖拉机发动机的轰鸣声,我们正式开始工作。我坐在拖拉机后轮盖上,伴随着机器的颠簸和震动,和Kayser聊起了天。聊着聊着,我忽然问道:“Kayser,我怎么感觉不管是你们家,还是我大伯家,经济状况好像都没有以前好了,是不是村子里发生了什么事?”
Kayser听到我的问题后,苦笑了一下,说道:“还不是因为那些新迁来的汉人。每几年都会有一批汉人被安置到这里,政府说是为了促进‘民族团结’。接着,乡政府就会重新划分土地,把一部分维吾尔人的土地划给汉人,再给维吾尔人一些补偿款。”
“有补偿款那也还不错啊,为什么维吾尔人的状况还是不太好?”我疑惑地问道。
Kayser无奈地笑了笑,说道:“你不明白,政府哪有那么好心?那些补偿款有些人等了好几年都没拿到手,就算拿到了,数额也远远低于那些土地的实际价值。对我们来说,这点钱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我叹了一口气,又问道:“那剩下划给维吾尔人的土地呢,大家还能继续耕作吧?”
Kayser摇了摇头,说:“你还是不明白。我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哪里适合耕作、哪里土质不好,我们心里都清清楚楚。但是政府划分土地的时候,故意把最肥沃、最适合耕作的地划给了新来的汉人,而把土质差、收成低的地划给了维吾尔人。你现在看到我们在翻的这些地,就是那些汉人的,他们根本不愿意自己耕作,出租给我们自己轻松的赚钱。”
我又不死心的问:“那牲畜呢,牲畜政府应该管不了吧?”kayser有些无奈的说道:“养牲畜是需要草料的,以前维吾尔人可以在我们去的那个草原放牧割草,但现在那里归草原站管理,不能随便放牧,不能割草。”
听完他的叙述,我心里一阵愤怒,忍不住说道:“这也太欺人太甚了!为什么没有人反抗呢?”
Kayser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反抗的后果,你还不清楚吗?在我们小时候曲鲁海就经历过一次大规模抓捕(1997年伊犁2.5镇压),村里人早就怕了。再说你父亲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吗?”听到这句话,我顿时哑口无言,只能沉默下来。
看到我情绪低落,Kayser仿佛是想安慰我,笑着说道:“其实情况也没那么糟糕。这是我们的故乡,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我们总会找到办法撑下去的。”他脸上的笑容坚毅而又充满希望,像一束光照进了我的心里。
我点了点头,被他的乐观感染,没有再多问下去,转而和他聊起了其他事情。拖拉机的轰鸣声在田野间回荡,阳光洒在新翻起的土地上,泥土的气息随着微风扑面而来。尽管心里依然有些沉重,但眼前这片熟悉而美丽的风景让我暂时放下了所有的烦恼,融入了这片静谧的田野之中。
随后的一个月里,我几乎每天都跟着Kayser或堂哥在田野间穿梭。虽然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无忧无虑地玩耍,但我依然感到充实而满足。我们一起翻地、放牛、运送收割的庄稼,偶尔还会跑到村外的草原上看风景。那些忙碌的日子里,六年间逐渐生疏的维吾尔语也仿佛被重新唤醒,就像脑海中的某个开关被重新打开一样,一切熟悉的词汇与语调涌现而出,自然得让我自己都感到惊讶。
到了要离开的那天,Kayser和堂哥特意赶来车站送我。我紧紧地拥抱了他们,心中百感交集,却强忍着情绪笑着说道:“明年暑假我一定会再来!”当时我还不知道,这次告别之后,我们竟然又会再隔几年才能相见。第二年,我考入了内地新疆高中班,要去浙江宁波上学。因为内高班寒假不允许回家,因此母亲希望我这个暑假能多陪陪她,于是整个暑假我哪里也没去。
等到2009年暑假,我从宁波回家后,却撞上了举世震惊的乌鲁木齐“七五事件”。七五发生后,家乡的网络和通信被彻底切断,维吾尔人无论去哪里都要接受盘查和询问。那个暑假,母亲因为父亲的影响,不断地被警察约谈,而我只能待在家中打打电脑游戏。去曲鲁海乡的念头也早已被现实的紧张氛围压得无处生根。那片承载着我童年回忆的地方,似乎一下子又变得遥不可及了。
等到三年之后,2012年,我终于高中毕业,母亲才允许我再回曲鲁海。时隔几年重新踏上这片土地,我百感交集。车站比以前更加现代化了,站内的广播清晰地循环播放着汉语的提示音,同行的汉人乘客比以往多了许多。我站在人群中,忽然觉得这片曾经熟悉的土地显得有些陌生。
堂哥依然来车站接我,但这一次,他没有再驾着驴车,而是开着拖拉机。一路上,他和我聊起这些年的变化,眼神中带着复杂的情绪。他告诉我,几年前的一场暴雨将大伯家的老房子冲垮了。重建房屋需要一大笔钱,为此大伯不得不四处借钱。最后,他们不得不在政府新划分的农田旁边,就近建了一座简陋的土房子。由于新房子较远,堂哥只能用拖拉机来回往返。
去新房子的路上,我问起村子里的情况,堂哥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叹了口气,说:“变化挺大的。村子正在建一座巨型的煤化工工厂,乡政府把一大半土地划分了过去。现在村里来了更多的汉人,维吾尔人却越来越少了。许多人实在撑不下去,都进城打工去了,你的好朋友kayser一家就已经搬走了。”
我听着心里一阵难受,问道:“那你呢?你打算留下来,还是也进城?”堂哥苦笑了一下,摸了摸方向盘,说:“我也在考虑,但你大伯不想离开这里。我不放心抛下他们,可是留在这儿,光靠种地根本没办法过日子了。”他的语气中充满无奈和惆怅。
没多久,堂哥指着田边一个低矮的土房子说:“到了。”拖拉机停稳后,我下了车,脚踩在松软的泥地上,看着眼前的一切,竟一时说不出话来。看着那简陋的房屋,我的心中一阵酸楚。记忆中那个承载了无数回忆的大院子,已经无法再回去了。
大伯和伯母听到动静后,从屋里走了出来。虽然他们的脸上多了些岁月的痕迹,显得有些疲惫和苍老,但看到我时,依旧露出了熟悉而温暖的笑容。伯母满眼欢喜地迎上来,亲切的拥抱我,大伯则笑呵呵地拍着我的肩膀,力气很大,带着他一贯的爽朗:“这孩子,成小伙子了,像你爸年轻的时候!”
进了屋,伯母立刻忙着端出新煮好的奶茶和刚烤好的馕,还切了一块甜瓜放在盘子里递给我。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木桌子有些旧了,墙上挂的地毯也显得有些褪色。我心里有些难受,却没说什么,只是喝了一口热奶茶,笑着对伯母说:“还是伯母做的奶茶好喝!”伯母听了笑得合不拢嘴,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了许多。
吃着馕,我们聊起了这些年发生的事情。聊着聊着,大伯突然对我说:“你汉语好,能不能有空多教教我们一家?现在村里汉人越来越多,咱们汉语又差,很多时候沟通不方便,尤其是去政府机关办事,真是头疼。”听着大伯的话,我一口答应了下来,这也是我唯一能帮助他们的事情了。
饭后,我在房子周围转了转。羊圈里只剩下几只瘦弱的羊,鸡舍里的鸡也显得稀稀拉拉,和过去满圈的景象相比差了许多。房子旁的田地规模不大,土质看起来也很一般。我站在田边,望着眼前的景象,内心涌上一阵酸楚和无奈。
之后的时间我基本都待在大伯家,陪他们做农活、照看牲畜,并教他们汉语,日子虽忙却很充实。闲暇时,我沿着记忆中的小路,去了以前和Kayser经常坐着聊天、看风景的草原边,想重温儿时的那片宁静。然而,当我站在那里时,眼前的一切让我怔住了——那片草原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
工地上,机器的轰鸣声不绝于耳,卡车和挖掘机来回穿梭,地面上到处是裸露的泥土和钢筋水泥的框架。我看到高高的围墙上挂着巨大醒目的“庆华煤化工产业园重点工程”的汉字标语。我站在原地,心里五味杂陈。草原不在了,Kayser也不在了,那颗鬼魂精灵栖息的孤单大树也不在了。过去这里安宁和辽阔的景象仿佛就在昨天,而如今,只剩下轰鸣的机器声。我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泥土,忽然觉得,我记忆中的曲鲁海乡已经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该图片由作者提供)
随着暑假结束,我和大伯一家告别后离开了曲鲁海。这是第一次,我的维吾尔语在曲鲁海没有任何进步。大伯一家努力用蹩脚的汉语与我交流。每次听到他们磕磕绊绊地发音,我都觉得心里不是滋味,这样的努力背后,是一份无奈和妥协。
坐在返程的车上,我心情复杂。曾经,曲鲁海是我逃离城市生活的乐土,是维系我与维吾尔传统文化的纽带;可如今,中国政府通过各种强制手段在慢慢改造这里。这种变化不仅是物理上的,更是一种精神上的压迫。我能感觉到,维吾尔文化的根正在被一点点地腐蚀、瓦解,而我却无力阻止这一切。
两年后,我想办法离开了中国,从此以后我很长时间都无法得知曲鲁海乡的消息。
从2016年开始,不仅是曲鲁海,整个东突厥斯坦都被恐怖笼罩着,中国政府又掀起了新一轮针对维吾尔人的大规模迫害。几十万人在不公的司法系统中被迫害致死,数百万人被拘禁到所谓的“再教育中心”。我的父亲通过零星的消息得知,连大伯一家都未能幸免,我的堂哥也在没有任何理由的情况下被拘禁。这场浩劫彻底摧毁了维吾尔社会,直接切断了维吾尔文化的根。
2021年,我在土耳其偶然认识了一位与曲鲁海乡有些联系的维吾尔人。从他的口中,我得知了更多家乡的现状——曲鲁海乡的维吾尔人村早已不复从前。庆华煤化工业园区建成后,废水池直接建在以维吾尔人为主的村落旁边,废水被排进了村旁的小河沟。尽管官方声称这些废水经过处理,但刺鼻的气味依旧冲天,整个村子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工业污染味道。他告诉我,村里大部分维吾尔人都被送进了再教育中心,只有少数老弱留守,勉强维持着名存实亡的家园。
听到这些消息,我那早已麻木的心仍然忍不住一阵颤动。曾经视为乐土的曲鲁海乡,那个承载了我童年最美好回忆的地方,如今已经彻底消失在现实中。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次踏上那片土地,只能在记忆的深处,无限回味那个曾经美丽而纯朴的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