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ppa(花帽)的故事

2025年5月2日|拉法伊尔(Rafael Kokbore), 特邀作者
2003年,我十一岁那年,父亲因中国政府的政治迫害,被迫逃亡海外。从那以后,我与母亲相依为命,生活在压抑与恐惧中。母亲不断遭到她任教学校及政府各类人员的盘问与威胁、骚扰,公安上门问话成了生活的常态。担忧政府全方位监控的母亲,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也出于对我未来的考虑,慢慢地开始即便在家里也用汉语与我交谈。
后来,又因为父亲在美国参与维吾尔人权运动而被政府重点关注,石河子的维吾尔人社区,也开始逐渐与我们切割;在孤独与恐惧中,母亲总是严厉劝诫我不要与其他维吾尔人往来交谈家里的事,经常重复地告诉我:“我们必须低调做事、少说话,不要给自己再找麻烦。”
那时,我在石河子上学,学校里,根本不存在说维吾尔语的机会。加上父亲的政治敏感性,我很少提起自己的维吾尔人身份,甚至连父亲的故乡——曲鲁海,我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敢再踏足。
渐渐地,我的维吾尔语越来越生疏,维吾尔人的传统风俗与节日对我来说也失去了意义;任何与维吾尔身份有关的事物,就像被尘封在记忆角落的老照片,被小心翼翼地、刻意地藏起来。
在强势、野蛮的国家恐怖主义下,我的维吾尔身份,被所谓中华汉文化一点一点地扭曲、吞噬;使我自觉不自觉地被汉化,并遗失维吾尔人的自我。
没过几年,我初中毕业;中国政府在维吾尔自治区正在推行一项新政策——“内地新疆高中班”。这项政策让来自维吾尔自治区的所谓少数民族学生,特别是成绩较好的学生,可以去往内地的重点高中就读;看似是一项非常好的政策,但中国政府的目的,无非是为了更快、更彻底的汉化维吾尔等非汉民族学生。
母亲听说后,觉得这也许是一个机会。她以为,如果我能离开家乡,就能暂时远离令人窒息的监控与骚扰,或许对我的未来学习、就业会有一些帮助。于是,在母亲的鼓励和帮助下,我报名参加了内高班的选拔考试,最终被宁波中学录取。
临行前一天,母亲从衣柜深处翻出一顶带有美丽图案、稍有点退色了的Doppa,庄重地递给我说:“这个Doppa 你带上吧。”那是一顶绿色的巴达木Doppa,布料已经有些旧了,边角微微泛白。我依稀记得,那顶帽子曾属于父亲。
Doppa上面的图案,父亲或许在我小时候解释过它的含义,但我早已记不清了。我盯着帽子,心中满是困惑:为什么要带上Doppa?我已经好久没有戴过Doppa了。我想不出什么理由,但母亲的眼神中透着某种期许,我无力拒绝母亲的心愿,只好默默地接过Doppa,把它塞进了行李最底层。
内高班实行全封闭住校制度,我刚到学校就被安排进了一间八人寝室。室友们大多来自不同的家乡城市,加上我,寝室共五个维吾尔人,三个哈萨克人。第一天晚上,我们就熟络起来了,大家用各自的母语夹杂一些汉语,热烈地交谈、打趣,寝室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但对我来说,那一刻我却像是突然被扔进了另一个陌生世界。除了夹杂的几句汉语外,我几乎听不懂他们说的话。
很快,有室友注意到了我的尴尬和沉默,他们试探性地问我到:“你是不是混血儿?”我有些尴尬,只是简单地用汉语告诉他们我是纯正的维吾尔人。
我不可能讲自己维吾尔语生疏的真实原因,只能硬着头皮告诉他们,我是因为从小在汉校读书,再加上生活在维吾尔人微乎其微的石河子市,才逐渐忘了母语。
室友们听完倒也没有为难我,他们只是笑着调侃道:“那你现在也只能算是半个维吾尔人咯。”室友们那时都还只是十几岁的孩子,说话直白,根本没有恶意,也只是随口一说。
但他们那句话,像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刺,刺入了我的内心,我有些愤怒,但更多的却是无奈。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快丧失维吾尔人的身份了。
对我来说,“维吾尔人”这个身份越来越模糊。汉化教育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我对“维吾尔人”这个身份的认同,甚至让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仍然属于那个群体。因而,对室友们略带嘲讽的玩笑,我只是勉强笑了笑,没有反驳。
此后的日子里,虽然他们并没有刻意排斥我,但我始终感觉与他们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我说话总是慢半拍,听力也断断续续,哪怕他们愿意用普通话和我交流,我依旧很难真正融入这个小小的群体。语言的断裂,不只是沟通上的障碍,更像是一种身份的丢失,时刻提醒着我,我和室友们似乎不一样,没有共同的语言。
就在我为自己难以融入寝室而感到苦恼时,开斋节悄然到来。学校特地为我们放了一天假,上午可以自由活动庆祝节日,晚上则安排了庆祝晚会,各个民族的学生都会登台表演节目。这是我们寝室一起度过的第一个节日,大家都显得格外兴奋,纷纷换上自己最好看的衣服,并戴上Doppa,寝室里一片节日的热闹。
看着他们忙碌的样子,我想起了母亲临行前给我的那顶绿色巴达木Doppa。到宁波中学后,就被我放到了柜子最里面的角落了,仿佛是一段尘封的回忆。
我吸一口气,翻箱倒柜地把那顶Doppa找出来,对着镜子,第一次,把Doppa郑重地戴在了头上。
当我戴好Doppa时,一个室友一眼看见了,立刻用维吾尔语高兴地喊了一声:“太好了,Rafael也带上了Doppa!”另一个室友走过来,帮我整理了一下衣领,又小心地把我的Doppa调整好位置,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说:“现在,你是真正的维吾尔人了!”
听着室友们的赞美,那一瞬间,我心里涌起了一种久违的喜悦。
那顶Doppa不再只是一个被遗忘的纪念品,它让我在瞬间感受到了那份属于自己的维吾尔身份。尽管远离家园,尽管不再与父母一起度过这个节日,但我却在这一瞬间里,在这里——在室友们的帮助下,我找回了自己。
那天的开斋节,或许是我父亲离开后我过的最难忘的一次,虽然远离家人,但我感觉自己终于不再孤单,我开始迈出重新融入自己民族、寻找自己文化的第一步,找回那份在恐惧中丢失的民族身份。
那之后,室友们开始自发地担当我的维吾尔语老师,他们耐心地教我发音,每当我们一起聊天时他们都努力让我说维吾尔语,不会的词汇都会耐心的教我。而我,也像一个海绵一样,渴望着重新吸收一切关于维吾尔文化和传统的知识。每当有空闲时间,我便向他们请教问题。
至于那顶巴达木Doppa的图案,经过室友们的讲解,我终于了解了它背后的含义。巴达木的图案,代表着生命与希望。它象征着维吾尔人对未来的期许,对家园的热爱。巴达木在维吾尔文化中不仅仅是一种装饰文案,它也承载了维吾尔人的传统与历史,代表着一代代维吾尔人在困境中的坚韧与不屈。
随着对这些知识的不断了解,我渴望知道更多我们的历史文化。维吾尔语的字词,不再仅仅是我口中的词汇,而是我和自己的文化、身份之间的一座桥梁。我开始渐渐地能与室友们用维吾尔语交流,谈论家乡的风景、节日的意义、传统的食品——这些曾经在我生活中逐渐模糊的记忆,重新变得鲜活起来。
但可惜的是,我们依然身处于“内高班”——这个由中国政府专门为同化东突厥斯坦年轻人而设立的学校。老师们鼓励我们多用汉语交流,由于全部课程都采用汉语教学,那些汉语本就不太流利的学生开始感到吃力。我的室友们也是如此,一开始还能勉强跟上,但随着课程难度的加深,他们逐渐力不从心。到了那时,他们反而希望我能多用汉语与他们交流,帮他们提升语言能力。
接下来的四年里,随着高中学习的繁重,再加上学校的刻意引导,我的室友们渐渐习惯了用汉语进行日常沟通。他们像曾经的我一样,慢慢变得越来越汉化。虽然他们的维吾尔语并未完全退化,但在内高班这样一个刻意打造的环境中,仅靠我们课后简单几句维吾尔语、靠节假日几个小时的庆祝,很难抵抗汉化的侵蚀。
渐渐地,我也开始担心某一天,连戴上Doppa时产生的那点微弱的归属感,也会在不知不觉中被吞噬。
高中毕业后,我考到了哈尔滨的一所大学。离开了内高班,置身于更彻底的汉人大都市。在那里,维吾尔文化无处可寻。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维吾尔语交流的机会。
2014年年初,历尽艰险,我终于得以成功逃离中国,前往土耳其生活。
土耳其,作为一个以突厥伊斯兰文化为主的国家,在这里我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当重新听到了类似而又熟悉的语言,感受当相似的文化,那些曾在我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甚至被遗忘的文化碎片,又一下子被激活,相互连接起来。很快我就融入了这里的生活,就好像回到了我小时候去过的曲鲁海乡。
然而,就在我别离了故乡的两年后,东突厥斯坦的局势却急转直下。
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突然袭来。名为“再教育中心”的集中营迅速遍布整个家乡,无数维吾尔人、哈萨克人和其他突厥穆斯林各民族被以各种理由关押,其中包括我的亲人、曾经的邻里朋友。
官方称之为“职业培训”,但实际上,那是剥夺灵魂、摧残文化、压制信仰的牢笼。
短短几年内,数百万维吾尔人失踪、被监禁,清真寺被拆毁,维吾尔语被彻底禁止使用,传统节日被淡化甚至被强制取缔。整个东突厥斯坦,如同被一张无形的铁幕彻底封锁,维吾尔文化与记忆在高墙电网后似乎正在慢慢消逝。
身在土耳其的我,每天从新闻和流亡社群中断断续续地拼凑家乡的惨状,内心的愧疚、自责与愤怒交织成一团。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维吾尔人的未来感到无比悲观。我以为,在这样铺天盖地的种族灭绝浩劫下,我们也许再也无法保住自己的民族文化;我们最终,可能将消失在漫漫历史长河之中,就像那些曾经繁盛一世却早已消失的民族一样。
正在我陷入这种绝望情绪的时候,一位在土耳其的维吾尔朋友举办婚礼,并邀请我参加。
这场婚礼没有父母长辈的祝福,没有亲朋邻里的陪伴,也没有盛大的维吾尔歌舞;只有我们这些流落在外、孤零零残留下来的年轻人。但也正因为如此,婚礼充满了一种特别的意义。
朋友特意为每一个参加婚礼的男孩准备了一顶漂亮的Doppa。当我们戴上Doppa,跟着维吾尔传统音乐翩翩起舞的时候,那种久违的、陌生而又熟悉的情感突然又回来了。那一刻,我仿佛重新回到了童年时光,回到了那个虽然压抑但仍能看见维吾尔人笑脸、能看见亲人在苦中寻乐的家园。
在婚礼的欢笑与维吾尔歌声中,我意识到:只要我们还戴着Doppa伴随着维吾尔旋律起舞,只要我们还继续用维吾尔语欢呼、歌唱,我们的文化就一定会延续。
我们也许被驱离了家园,被迫流落于世界各个角落;家园的维吾尔人在种族灭绝暴政下正在挣扎,但只要我们心中还留有维吾尔人的民族自豪,用维吾尔语和传统Doppa、服饰、饮食,保住我们的维吾尔文化的根,我们就一定能在废墟上重建家园,就像Doppa上的象征——巴旦木,重新破土而出,重新发芽、开花、结果,再一次成为参天大树。
我的悲观情绪一扫而空,脸上又有了笑容。海外的维吾尔年轻人头戴Doppa,在各国街头、广场,以各种形式揭露中国暴政的反抗,使中国政府的种族灭绝政策成为世界各国谴责的焦点;伴随世界各国的制裁,中国被迫步步后退。
只要维吾尔人还在,我们头上的Doppa还在,我们维吾尔人终将度过难关,复兴我们的民族。
无论命运将我带到哪里,无论我漂泊到世界的那个角落,我们的Doppa,会时时刻刻提醒我——我是一个自豪的维吾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