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什噶尔:维吾尔文化摇篮的强拆图鉴
本专题由 维吾尔人权项目(Uyghur Human Rights Project,UHRP)与 维尔纳.豪格(Werner Haug)、
阿不都外力.阿尤普(Abduweli Ayup)、伊蒂巴尔.雅欣(Ihtibar Yasen),和 买买提.沙吾提(Memet Sawut)合作完成。
2022 年 3 月 9 日
维尔纳.豪格(Werner Haug)是瑞士摄影师和社会学家,他曾于 2003 年前往喀什噶尔旅行。
在那次旅行中,他拍摄了一系列照片,记录了维吾尔古城的日常生活和当时中国政府主导下的旧城拆迁。
我们以下发布的是豪格先生有关这次旅行的照片和文字记录。
除了他的文字,本专题也记载着在喀什噶尔出生长大的维吾尔侨民们对这些照片所写的回应。
喀什噶尔之旅
以上图片拍摄于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Kizilsu Kyrgyz Autonomous District),是作者沿塔什库尔干(Tashkorgan)和喀什噶尔(Kashgar)之间的喀喇昆仑公路(Karakoram Highway)旅行期间所拍摄。
我乘坐自 2003 年第一次「非典疫情」(SARS)和中国陆地边境关闭后第一批从巴基斯坦前往喀什噶尔、主要由陆地巡洋舰和皮卡车組成的车队,通过喀喇昆仑公路(Karakoram Highway)上的红其拉甫(Khunjerab)山口进入中国。我们的巴士穿过帕米尔(Pamir)地区,于 7 月 25 日下午抵达喀什噶尔,我在那入住奇尼巴格(Chini Bagh,维吾尔语,意思是「中国花园」)宾馆。7 月 31 日,我离开喀什噶尔,经由腾格里塔格(Tengri Tagh,天山)地区的边境口岸吐爾尕特(Torugart)山口,前往吉尔吉斯(Kyrgyzstan)。
地图上的红色标记点出了喀什噶尔古城在欧亚大陆中的位置。
记忆中的喀什噶尔:阿不都外力.阿尤普(Abduweli Ayup)
喀什噶尔是维吾尔人的文化首都。虽然自 1949 年中国人民解放军入侵以来,它就不再是我们的政治或经济中心,但一直发挥着我们文化首都的作用。如果维吾尔文化是一杆称,喀什噶尔就是它的刻度。喀什噶尔的变化——「汉化」和文化丧失——是维吾尔人整体所遭受之文化灭绝的一个缩影。换句话讲,我们可以通过喀什噶尔来衡量和观测维吾尔人的现在和未来。无论如何,喀什噶尔的改变都昭示着维吾尔人整体的改变。
喀什噶尔的变化——「汉化」和文化丧失——是维吾尔人整体所遭受之文化灭绝的一个缩影。
我只要一听到「喀什噶尔」,脑海里就会听见木卡姆(
)的乐音、浮现艾提尕尔清真寺(Id Kah Mosque)的样貌,闻到抓饭( )的香味。关于喀什噶尔,我有很多故事要讲。有一次,我和一位来自塔城(Chöcheck)名叫波拉特(Polat)朋友一起回喀什噶尔。当时我们在路边等待另外一个朋友,一位妇女过来问我们要不要进她家里坐着等。我们谢绝了,说「谢谢,不用了,没事的,我们就在这儿等吧。」然后这位妇女从家里给我们拿来了椅子和水。我绝对不会忘记这件事。那些日子里,我一直往返于喀什噶尔和一座中国城市之间。我从未在另外那座城市见过任何人会为陌生人拿出椅子和水。我们很开心;在喀什噶尔,没有人是陌生人。无论你是谁或来自何方,喀什噶尔的维吾尔人都会把你当做客人。这是最让我钟爱我故乡的理由之一。分水岭之年
喀什噶尔的维吾尔居民在拆迁期间的日常生活。
在 2002 年到 2003 年,中国政府通过所谓的「介入」行动,对维吾尔穆斯林聚居的喀什噶尔进行了两次针对性的打击。第一次的「介入」是对艾提尕尔清真寺(Id Kah Mosque)周边地区的拆迁和重构,此举将中央清真寺及其广场与周边的维吾尔社区隔离开來。清真寺广场因而失去了它的社交功能和宗教象征意义。
而第二次的「介入」则是缩小和取缔了艾提尕尔清真寺广场以及周边的老周日巴扎(Sunday Bazaar)的露天集市,以此削弱城乡维吾尔商户的经济与社会作用。新建的市场大厅、预置的摊位和超市减少了当地农夫、工艺师和贸易商的商业机会,并且让他们受到来自政府的更多控制。
艾提尕尔清真寺周边的破坏
艾提尕尔清真寺周边,身处拆迁废墟中的喀什噶尔维吾尔居民。这座清真寺可以说是整个东突厥斯坦地区最著名的清真寺之一。
从我在色满路上的宾馆步行 10 分钟就可以到达艾提尕尔清真寺,这里也是维吾尔喀什噶尔的宗教和社交中心。7 月 25 日,我走近艾提尕尔清真寺打算前往位于广场的夜市,发现在早先的照片中可以看到的前院玫瑰园已经不见了。已经没有办法从广场进入艾提尕尔清真寺了。
从这些受害者们的脸上,我能看见肝胆欲碎的绝望,同时也能察觉默然无语却傲骨嶙峋的抵抗。
在随后的几天里,我注意到那些普通市民和家庭所遭受的影响,他们被迫离开已经变成废墟的家园并搬迁到其他地方。有些人坐在瓦砾堆中的木凉床上,身边是他们仅剩的家产,还有些人把砖块和木料堆放起来以作他用或出售。从这些受害者们的脸上,我能看见肝胆欲碎的绝望,同时也能察觉默然无语却傲骨嶙峋的抵抗。不少人站在他们的家产中请我给他们拍照。
上左至右:喀什噶尔的维吾尔居民在废墟中继续着日常的生意。下左:一位年轻人在看告示牌上有关喀什噶尔新住房建设的宣传广告。
喀什噶尔记忆:买买提.沙吾提(Memet Sawut)
对我而言,喀什噶尔就是维吾尔文化的摇篮。这里体现了维吾尔的历史和文化。喀什噶尔是我生长的地方,是我的脐带血溅落的地方,这里对我无比珍贵。在喀什噶尔,我们称我们的城市为"Ezizane Kashgar",意为「心爱的喀什噶尔」。这是一片我们心爱的土地。世界上没有任何其他地方像它一样。它的街道,它的天气,它的社会和经济:这里就是维吾尔生活的摇篮。这就是我眼中的它。若想了解维吾尔人的历史和文化,你就必须了解喀什噶尔。
面对损失的坚韧
图片摄于阿巴和加麻札(Apakh Khoja Mazar,也被稱為「香妃墓」)。长久以来,虔诚的维吾尔人会赴此朝圣。
拆迁并不仅限于艾提尕爾清真寺周边地区。喀什噶尔郊区的高速公路和连接道路也正在建设當中。在阿巴和加麻札(Apakh Hoja
)墓地东側的一条公路边,一对老夫妇坐在混擬土预制块上。他们的是身后是他们被拆毁的房子,远处则是「新喀什噶尔」的公寓楼和旧城脚下东湖公园的摩天轮。喀什噶尔的旧城墙早已被推倒,护城河也在数年前被填平。原先城墙仅剩的一段紧接色满路,距离我住的位于老城对面的宾馆不远,逐渐坍塌的城墙周围挤满了新建筑。阿巴和加麻札附近住宅区遭到强拆之后的画面。
这座维吾尔领袖和苏菲派圣者阿巴和加的麻扎(陵墓)建于 1640 年。这座麻扎有着绿色琉璃瓦、宣礼塔以及与其他中亚苏菲派墓葬风格相同的穹顶,自 1990 年开始这里成为了一个旅游景点,游客必须购票进入。这是将维吾尔历史「博物馆化」和重新解读的早期示例,而今这种做法在维吾尔地区已经比比皆是。
老城生活
在喀什噶尔老城劳作的工艺匠人们。
与艾提尕尔清真寺周边地区不同,老城整体的气氛是平静的。工艺匠人们在他们简陋的作坊或街边劳作。妇女们穿戴着彩色的头巾和长裙或是红紫色的披肩。面包师们在馕坑(
)中烤馕( )。小吃攤供应维吾尔餐点和外卖,包括烤肉串( )、包子( )、拉面( )和其他面食,还有炸鱼、羊头汤和「刀克」( )。上图左至右:维吾尔人坐在老城的茶馆里交谈。下图左:维吾尔人聚在老城市场摊位边的凉床上闲聊。
老人们坐在他们的店铺前聊天,有些人在茶馆(
)里聚会。那座位于艾提尕尔清真寺东南边的老茶馆,可以俯瞰一个小集市,似乎是一处受人欢迎的聚会场所。在周末,在有一座毛泽东雕塑的人民广场对面是人民公园,这里是一个休闲场所。在公园里的树荫下和小溪边,佳偶和家庭们租用地毯,组织野餐聚会,播放音乐和跳舞。
上图:维吾尔居民聚集在人民公园里奏乐、跳舞。下图:公园里,一名儿童在睡垫上午睡。
喀什噶尔记忆:买买提.沙吾提(Memet Sawut)
这些照片拍摄于喀什噶尔刚刚开始面临大规模破坏的时候。看见其中某些图像实在令人心痛。喀什噶尔是一座有至少 2000 年历史的城市,甚至比莫斯科(Moscow)更加古老。城市周边城区的强拆和「改造」让维吾尔人为之心碎。有些家庭在被迫搬迁之前,已经在此居住了至少 600 年。
他们已经把喀什噶尔变成了一座中国的「主题公园」。对喀什噶尔老城区的拆除无异于破坏和拆毁维吾尔文化本身。
对老城区七座城门以内的房屋和其他建筑的拆除尤其令人沮丧。按照联合国有关文化遗址的规定,这些地方原本是该受到保护的。他们在 2003 年开始被拆除,拆除行动在 2008 年至 2009 年 间达到高峰。后来,政府拆除了喀什噶尔更多的地方,现在他们已经让喀什噶尔面目全非。他们已经把喀什噶尔变成了一座中国的「主题公园」。对喀什噶尔老城区的拆除无异于破坏和拆毁维吾尔文化本身。
面临重压的巴扎
城市郊区周日牲畜巴扎的景象。
2003 年,政府缩小并重组了这个周日牲畜巴扎。这个牲畜市场已经被搬迁到市区以外并且改变了好几次地点。农民们驾着小马车,骑着自行车或摩托车来到这个位于市区之外的市场,熙熙攘攘为了马、毛驴、绵羊或山羊讨价还价。
农民们驾着小马车,骑着自行车或摩托车来到这个位于市区之外的市场,熙熙攘攘为了马、毛驴、绵羊或山羊讨价还价。
平日里,老城区的市场也依然挤满了人群、自行车、满载瓜果的送货车、摆满蔬菜的摊位、烤肉架还冒着烟的肉食小吃摊。这些都表明维吾尔人所熟知的生活还没有完全被改变。
喀什噶尔老城市场在平日里的热闹景象。
喀什噶尔记忆:伊蒂巴尔.雅欣(Ihtibar Yasen)
这个图集中的一些照片让我想起我所了解的 1980 年代后期和 1990 年代的喀什噶尔。妇女们穿着的沙土色外套,他们脚上的鞋子,還有那些自行车們--都在我的记忆中。我还记得有些妇女戴着的厚厚的棕色网状头巾。我母亲娘家那边的女性亲戚,还有嫁到我们家来婶婶们,她们都是家庭妇女,她们出门的时候也会穿戴那样的头巾和长裙。
有些照片展示了一个小巴扎的景象:像这样的巴扎在很多不同社区包括城区之外都有,它们甚至在平日里也照常营业。附近的村民带着蔬菜来这里销售,而来自伽师县(Peyziwat)的农夫们则把哈密瓜(
)堆放在卡车上运到这里来。每样东西都很新。我记得家里人做每顿饭都会出门买食材。在 1980 年代,冰箱在喀什噶尔还是个新鲜事,人们家中还没有冰箱。人们去附近的巴扎购买新鲜的肉和蔬菜制作当天的饭菜。所有人家都一样。我记得,如果你去说你需要给整个一家人做拉条子的材料,摊贩就会给你把这顿饭所需要的各种食材打包准备好。小时候,我们的父母会派我们去买东西。他们把钱放在我们手里并叮嘱我们把钱抓紧了。他们会告诉我们买什么和不买什么。我学会了萝卜一定不要买软的,马铃薯一定要买光滑的。
喀什噶尔的末日?
柯兹齐亚尔别市(Kozichiyar Béshi)的景象,2003 年这里是老城区最后几个保持原样的街区之一。
2003 年,有一个区域基本没有受到拆迁改造的影响:这个地区在艾提尕尔清真寺以东,位于解放路、东门和吐曼河之间,维吾尔人称这个区域为「柯兹齐亚尔别市」(Kozichiyar Béshi)。这个区域的各个街区(
)有着他们自己的小清真寺、狭窄蜿蜒和阴凉的街巷;多层互相通联的土坯房;有自己冷暖系统的明亮庭院。老城区相对城市其他区域自成一体。那些巷道对外来者或许难以理解,这样的建造结构似乎也摆脱某种控制。2009 年,老城区的这个部分成为中共当局在喀什噶尔下一波最大规模拆迁改造运动的目标。投入了大量的警察和安全部队,拆迁改造运动波及了大约 90% 的老城区和上万户维吾尔家庭。事后看来,2003 年的拆迁事件只不过是场序曲,随之而来的是十余年由政府主导的拆迁改造运动,以及目前数个国家政府和一个独立法庭已经认定为种竹灭绝行为的相关政策。
到 2022 年,政府主导的针对喀什噶尔的拆迁改造运动没有显示停止的迹象。中共当局继续大力投资,试图将这座城市开发成一个吸引国内外游客的观光胜地,同时对维吾尔人采取残暴的政策,进一步将他们在这座维吾尔文化摇篮中的地位边缘化。
喀什噶尔的拆迁改造:1980~2015
1980 年代
为修建城市环路填平了护城河,穿过老城中心区域开通了一条主干道。
2000
「西部大开发」运动开始。
2001
在老城区和艾提尕尔清真寺周边地区实施「再开发」,发生了数千起拆迁案件。
2002–2003
艾提尕尔清真寺前面的巴扎被拆除:扩建清真寺前广场,并在周围建造现代商业建筑。
2005
部分老城城墙被拆除。
2008
《喀什老城区危旧房管护综合方案》定稿,影响面积 8 平方公里、20 万多人,约占喀什噶尔市人口的一半。
2009
2 月,以「加固抗震结构」为幌子,启动对老城区的大规模拆除行动。官方设定的目标是拆除 85% 的老城。
2010
3 月,官方媒体发表了一份报告,声称在 2009 年启动的涉及老城五个社区的拆迁「试点项目」将在 2010 年显着扩大。在同一年,在新疆工作会议宣布「结对方案」之后,喀什噶尔与深圳在 3 月份成为「结对城市」。
2012
1 月 17 日,上海市、深圳市、广东省和山东省政府进行大规模投资,在整个喀什噶尔地区启动「结对帮扶」项目。
2014
喀什噶尔市政府启动编制《喀什噶尔市旅游发展总体规划》。
2015
2015 年 7 月,喀什噶尔「古城」被正式列入「5A 级景点」,对老城区的「再开发」继续进行:据报道,有 9,877 栋传统维吾尔房屋得到「加固」,旅游基础设施得到升级,并且为了改善 15 个历史街区的管理水平建造了六处新的「文化展示广场」,有很多地点被确定为「升级」和「管理改善」的目标。
鸣谢
本专题是一个团队项目。维吾尔人权项目(UHRP)特此向所有对本专题之发表有所贡献的诸多个人致以谢意:
摄影:维尔纳.豪格(Werner Haug,版权所有者)
文字记叙:维尔纳.豪格(Werner Haug)、阿不都外力.阿尤普(Abduweli Ayup)、
伊蒂巴尔.雅欣(Ihtibar Yasen),和 买买提.沙吾提(Memet Sawut)
调查研究:马宁客(Nicole Morgret)、祖拜拉.夏木希丁(Zubayra Shamseden)、穆斯塔法.阿克苏(Mustafa Aksu)
逐字稿与翻译:爱丽丝﹒ 安德森(Elise Anderson)、穆斯塔法.阿克苏(Mustafa Aksu)
编辑与汇总:爱丽丝﹒ 安德森(Elise Anderson)
版面设计:彼得.埃尔文(Peter Irwin)
审阅:亨利.萨兹耶夫斯基(Henryk Szadziewski)、乌麦尔.卡纳特(Omer Kanat)
*编者注(2022 年 3 月 9 日,美东时间下午 7:11):我们编辑了阿不都外力.阿尤普(Abduweli Ayup)的
「喀什噶尔记忆」中的一个句子,以阐明他有关「喀什噶尔作为维吾尔文化首都」的含义。